神仙生成记——失控之四十一

杨军

①早些年，三环立交桥下面很热闹，茶铺，甜水铺、水果摊等十几个小铺店挤在一起，俨然是个小型集市。后来连续发生了几起恶性交通事故，几个部门强势联合出手，取缔了那些摊点，最后只有老张的棋摊被保存了下来。老张如此幸运，恰好是因为他的不幸——老张只有一只腿，而且是个“五保户”，并且，当时的街道办主任需要一个典型的帮扶对象，于是老张就成了三环立交桥下硕果仅存的摊主。小方桌一张，两竹椅对放，方桌上铺一木制中国象棋盘。来下棋的人很少，一般两、三天才会遇到一个人愿意花五块钱和他杀上一盘。偶尔，连续几天没人来下棋，老张甚至会掏五元钱邀请过路的行人陪他杀上一场，他不抽烟，不喝酒，只爱下棋。桥下四面有直径几米的水泥柱遮挡，晒不到太阳也淋不到雨，倒也算是个遮风避雨好去处。没人来下棋的时候，老张就手把一紫砂茶壶喝茶，茶壶只隐隐能看到几丝紫色，黝黑的光泽在说着壶生的悠久。②这天，老张正斜在竹椅上打盹。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年轻人来到立交桥下，年轻人一人拎一个大包。看老张似乎睡得正香，中年男人便站一旁，不敢打搅老张。迷迷糊糊间，感觉身旁好像有人影晃动，老张微睁老眼：“想下棋吗？”老张问中年人。见老张醒了，中年人对着老张就跪了下去，行三跪九磕大礼。老张的一对小眼睛圆睁如炬，忙拄着拐杖，单腿起身让开，摆手大呼：“万万不可，老弟这是怎么回事？我可受不起这种大礼”。他心里直犯嘀咕：这人莫不是认错人了？还是脑子出了毛病？自己一个瘸腿老头，平日里连五块钱的棋局都凑不齐人，哪值得别人三跪九叩？中年人忙起身扶单腿站立的老张坐下，然后说出原委。数月前，大雨滂沱。中年男人被淋成了落汤鸡，跑来桥下躲雨。老张棋瘾上来了，正愁数日无人陪他对弈，于是招呼中年男人陪他下棋，并且许诺无论输赢，都会付给中年男人五元钱。中年男人落座，说自己仅仅知道象棋的基本走法，根本不会下棋。老张说无妨，娱乐而已。中年男人见推却不掉，随手推兵入河界。老张一见，大呼“好棋！”中年男人一愣，问老张好在何处？老张觉得反正无聊，就当找了个人听他说闲话，便煞有介事说：“这招叫'仙人指路'，看似绵软无力，可是一旦小兵过河，则锋利无比，可左冲右突，可披坚执锐，直捣黄龙擒将夺帅。”老张说得起劲，中年人突然掏出十块钱压在过河兵下，起身而去，冲入雨帘。“师父，您知道吗？”中年人拿起热水瓶给老张的茶壶加水：“我当时生意正遇到一大难题，感到已身处绝境，您那招'仙人指路'让我豁然开朗。我立刻想到了一直被我闲置的两个资源，于是，回去后立刻启用那两个资源，哪晓得果然是'过河兵赛过车'，企业不仅起死回生，渡过难关，而且生意更是蒸蒸日上，业务效应比去年同期成倍增长！因此，今天特意过来拜谢高人指点！”老张端着茶壶，听着中年人的故事，越听越糊涂，茶壶嘴都忘了往嘴里送。等中年人激动地说完，老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弟，我那只是就棋说棋……”中年人不等老张说完，就用眼睛示意跟来的那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立刻会意，把拎来的两个大包打开，水果、糕点、茶叶、酒等乡村百姓敬祖宗的一应物品皆备。然后，中年男人又让两个年轻人把两面锦旗选择了最佳位置挂好，两面锦旗分别书写：“神算子，料事无误”，“大慈悲，成就众生”……③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年轻人走了。立交桥下重新安静了下来，两面锦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如军旗招展。听着那布帛的聒噪声，老张很想把它们扯下来。可是一想，毕竟那是别人的一番美意，而且，他这个棋摊也确实简陋了些，多这两面锦旗，好歹添了两分亮色，于是也就不去管它们了。过了三天，仍没人来陪老张下棋。这天，老张又在打瞌睡，来了两位女子。母女俩来到棋摊前，先把手上的一只老母鸡和一袋水果奉上，然后把五十元钱压在棋盘下面。老张的小眼睛再次圆出了高水准。他喏喏问：“你—们？”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难道他曾经有过他后来忘了的艳遇？她俩来寻亲？年纪大的女子指着身旁的女子说：“请师父为她算一下，她今年能否怀上孩子？”老张感觉张开的嘴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捧着茶壶的手一抖，茶水泼到棋盘上——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呀！老张赶紧放下茶壶，扯了点桌旁的餐巾纸，拿起一枚棋子擦上面的水。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这算哪门子事？自己连女人都没碰过，哪懂什么怀孕生子？可眼前这母女俩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他是送子观音转世。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喉咙发干，想说“我不懂这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万一人家真信他，他这一否认，岂不是让人家更绝望？年纪大的女子见他拿起棋子擦拭，突然眼睛一亮，惊喜异常，忙朝老张鞠了三个躬，拉着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女子就走。边走边回头朝老张致谢：“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老张愕然，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的棋子是一匹“马”。④一个月后。那两女子再次来到立交桥下。这次不是仅有她俩了，身后跟来七八个人，有男有女。老张看到那阵仗，心里发虚。他突然想到那只老母鸡已经被他吃下肚了，五十元钱，对，五十元钱他还没花掉，他摸了摸口袋，最多把老母鸡折算成钱，赔给他们就是。老张安慰自己。又狠狠瞪了两面锦旗一眼——一会一定要把它们扯了，看，招祸了吧！年长的女子来到棋摊前，拉着年纪轻的女子朝老张鞠躬。然后，年轻女子从包里取出一个鼓鼓的红包，压在棋盘下面。老张伸手欲拦，年长的女子忙把一面锦旗递给老张：“谢谢师父。我们家媳妇果然怀上了，终于有喜了！”老张的手握着锦旗，僵在了空中：“哦—这么快…”年长女子：“是啊！你那枚棋子真是太灵了，'马到成功'，果然是马上就有了，师父你简直是活神仙啊！”这时，从年长女子身后走出一男子。他把手里的四件礼物一一放于老张身前，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压在棋盘下面，朝老张鞠了三个躬：“师父，我今天也来问一卦，我父亲最近总是上吐下泻的，请问有没有大灾？”男子的话音刚落，老张吓出了一身冷汗，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锦旗的边角。“完了，这下真完了！”他心里哀嚎，“下棋我能胡扯两句，可人命关天的事，我哪敢乱说？”他想开口解释，可舌头像打了结，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男子见他沉默，眼神更加恳切，仿佛老张的每一秒迟疑，都是某种神秘的预示。老张慌了，手一抖，锦旗滑落，正好砸在一枚棋子上——棋子蹦起，落在地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卒”字。男子盯着那枚“卒”，脸色瞬间煞白。“卒……卒……”他喃喃自语，突然朝老张深深一拜，转身离去，背影萧索。老张僵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该不会以为‘卒’是‘死’的意思吧？！”天桥下又恢复了寂静。老张看到落在棋盘上展开的锦旗，上书：“掐指一算，识尽人间万难！”⑤又一个月过去了。先前那落寞离去的男子身后跟了一大群人来到桥下。这次，那男子给老张送来半头猪，他说辛亏得老张神算，他回家后提前做好了准备，仅过了半个月，他父亲就走了，走时没有痛苦，非常安详。他们一家人都感激老张，避免了猝不及防。跟着男子来的众人纷纷献上各自带来的礼品，朝棋盘下面压上不同面额的钞票……又过了一个月，因为立交桥下经常人头攒动，常常引起严重交通堵塞，多部门经过调研，终于找到症结所在——立交桥地下住着一个“活神仙”，人称“神算子张”。于是，为了避免交通事故隐患，多部门联手，说服、动员老张搬走了棋摊。老张的棋摊从此再没人看到过了。不过，坊间传闻，在某条巷子的最里面，有一套很大的四合院，里面住着一位可以算天算地的“神仙”。 2025/6/16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