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井旁问人心✍️✍️

龙眠山翁

　　在我的家乡安徽桐城，除了有因“让他三尺又何妨”而闻名的六尺巷，还有一口名不见经传的仙姑井。

立冬时节，我回到儿时常去的仙姑井旁，追叙那些久远的传说。

出六尺巷西口，那青砖黛瓦的谦和还未在心头散去，一条静谧的乡村公路便横在眼前，路是通往大别山东脉黄甲山里的。初冬的日光薄薄的，没什么力道，懒懒地照在路旁的枯草上。我便是沿着公路走到出城路口的拐角处，寻着了一座历史悠久的仙姑庵，庵内有一口古井，名曰“仙姑井”。

据民国时期的《桐城县志略》记载，大同禅师收养的何仙姑在十二岁时下山，曾在这座庵中修炼，终以得道成仙，这口井正是她羽化升仙的见证。

　　井是极寻常的模样，石砌的井口被岁月磨得光润，上面静静地挂着一只铁皮的水端子，长满了红褐的锈斑。它地处一个高坡，坡下是一畦一畦收割过的稻田，留着齐刷刷的稻茬，像是大地疲倦后呼吸的须根。再远处，龙眠河瘦瘦地蜿蜒着，露出大片灰白的沙滩，那传说中的跳吕台、茅公洞，只在疏朗的树影里，做一个淡淡的、沉默的记号。

我俯身井口，里面是沉沉的幽暗，好一会儿，才映出自己一小片模糊的、晃动的影。这井的妙处，乡邻们都晓得。说是那年大旱，坡下的田地都裂开了渴极的嘴，禾苗焦黄，农田歉收。而这井里的水，却不见短浅一分，依旧那么清洌洌的，滋养着这一方的人间烟火。每逢盛夏，日头毒辣辣的，那些从黄甲山里的黄茅岭、扁担冲进城卖柴的山民，汗流浃背地走到这里，在井边树荫下喘口气，歇歇脚，拿起这水端子，舀起一瓢清涼，“咕咚咕咚”灌下去，那该是何等的畅快！这井，原是施舍给劳苦人的一片慈心。

　　这慈心，便又引出了那个带着酒香与叹息的故事。从前的这里有一家酒坊，老板是位善人。他给过路人井水解渴，也周济落难的乞丐一饭半粥甚至些许银两，名声甚好，酒坊生意兴隆。一天，何仙姑化身乞丐婆来到他们的酒坊，老板看她可怜便慷慨施舍。何仙姑为了感激他们的善心，用拂尘对着井口挥了挥，便扬长而去。次日清晨，酒坊伙计到井里打水煮糟，水桶提起，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连忙惊叫：“老爷，老爷，井水变酒了”！从此这家酒坊再也不用调酒了，还把井围了起来，加了盖子，上了锁。

　　一年后的一天傍晚，何仙姑又化身乞丐婆路过酒坊讨口水喝，老板挽留她吃饭住宿，言谈中提到生意上的事，老板说现在不用调酒了，井水就可以当酒卖，小日子也渐渐富裕起来，只可惜家里养的几头猪没有酒糟吃了。

深夜不知何时，何仙姑不辞而别，悄悄走了。早上伙计开门一看，外墙上写了几行字：“天高不为高，人心第一高，井水当酒卖，还说猪无糟”。从此井水几近干涸，酒坊也随之倒闭。

　　摸着冰凉的井沿，我仿佛能听见了那一声穿越百年的悠长叹息。那叹息里，有神通，有欲望，更有那最终也未曾说破的人心度量。酒坊老板原是行善的，可这善里，若掺了计较，便不再纯粹了；得了天大的恩赐，却还念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糟粕，这贪念一起，便连原有的也一并清零了。这哪里是何仙姑的惩戒，这分明是人心的自戕。

摸着冰凉的井沿，我仿佛想起了王阳明老先生的一句至理名言：“若无有物欲牵弊，但循著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物欲牵绊，所有人都能守住本心。为什么多数人不能保持定力和守住本心？那是因为物欲的蒙蔽。人生本不苦，苦的是我们的欲望过多；人心本不累，累的是放不下的太多。

一条六尺巷，教人“让”，让出的是空间的宽窄，更是心地的广袤；一口仙姑井，教人“戒”，戒的是贪求的无厌，是得陇望蜀的痴愚。这一让一戒之间，桐城这地方的文化底蕴和精神气韵，便不言自明了。它们不像那些煌煌的庙堂典章，只是静静地待在巷陌与路边，用最朴素的方式，一代又一代，讲述着做人最根本最朴实的道理，折射出这座古城历史文化的厚重以及精神遗产的传承。

　　日偏西头，光线早早的淡了下来，像一层薄薄的灰金洒在井台、枯草和远处的田野、河滩上。我直起身，回望了一眼那幽深的井口，与那只锈迹斑斑的水端子。它空悬着，似乎还在等待着下一个口渴的行人，也似乎在无声地叩问每一个路过者的心。

注：1.《中国作家网》2025年11月8日推出；

2.《同步悦读》2025年11月12日推出；

3.《江淮时报》2025年11月14日刊发；

4. 加拿大《文学与文化》半月刊2025年11月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