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骨与沙漠的对话

林子

林子/24414306

10月15日，当我们一行跟着盛辉旅行小李领队，在额济纳胡杨林景区结束了那场胡杨视觉盛宴后，时间也不早了，然后就往出口走，呀，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竟闯入了地图上未曾详注的所在——八道桥沙漠深处，一个由废弃钢铁构筑的奇异公园。前一秒，我还沉溺于胡杨林那集体性的、悲壮的金色光辉里；后一秒，便跌进了一个由锈蚀、轰鸣与无垠沙海构成的狂想世界。

随着人流走进这汽车公园后，时间仿佛采用了另一种计量单位。那些被称作“报废”的汽车，并未真正死去。它们被一双富于野性的手，以螺栓与焊接重新赋形，搭建成一头头静默的钢铁巨兽。有的似垂首欲饮的骆驼，骨架却是扭曲的车门与保险杠；有的如展翼欲翔的鹰隼，双翅乃两扇破碎的车顶，在日光下反射着斑驳的光。它们不是废墟，而是工业文明的骨骸，被放逐于此，与天地进行着最坦诚的对峙。

风掠过钢板上的窟窿，发出呜呜的共鸣，不再是都市里被楼宇切割成碎片的微风，而是裹挟着亿万吨沙粒、自洪荒而来的完整的气流。远处，越野车的引擎在咆哮，那声音撕破了沙漠固有的沉寂，却奇异地与这片土地的辽阔融为一体——这里，静与噪的边界已然消弭。

此时我的目光越过一道由轮胎垒成的矮墙，霎时定格。那景象，竟让呼吸为之一窒：一具最为庞大的、由车与车残骸纠缠而成的钢铁造物，就巍巍然伫立于一片极致的金黄之下。那是几株极古老的胡杨。它们的叶子，在午后愈发倾斜的日照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

脑海里一片胡思乱想，想想在这沙漠里，这些钢铁怪兽，在此刻被压缩于同一画框。锈红色的、粗粝的钢铁线条，与胡杨那纷披如雨、温润如玉的金色叶片，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照。这绝非和谐，而是一场沉默的、关于永恒的辩论。

我走近那钢铁巨兽的阴影，手抚上它粗糙的表面，那锈屑沾在指尖，是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消亡的重量。而四处沙漠中的风沙，在沙沙作响，偶尔旋落一两片胡杨，轻吻着冰冷的金属。

看着别人骑着骆驼挺悠闲的，本也想去试着骑一下，看天色不早了，又放弃了！此时光线变得愈发醇厚，像融化的琥珀，流淌过每一道沙丘的曲线。那原本苍黄的沙海，瞬间被“烫”成了流动的金箔，光芒柔软得令人心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一道高高的沙脊，感觉好稀奇，回首望去，自己那被斜阳拉得老长的影子。

此情此景，一首诗浮上心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的豁达，于此地有了全新的注脚。这“沉舟”般的锈骨，并未能阻挡“万木春”的勃勃生机；相反，它们以一种悖论式的并存，共同诠释着“存在”的多元形态——一种是以寂灭的姿态凝固，另一种是以绚烂的色彩轮回。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种元素：光，以及承载光的沙。王维笔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怕也不过如此。只是，那“孤烟”已化作了钢铁巨兽不屈的剪影，而那“长河”，便是这流淌不息的光阴本身了。

我在这中间穿来穿去，拍这拍那地。在这绝对的辉煌与寂静中，白日里越野车的喧嚣、游人的笑语，都如潮水般退去，沉淀下的，是一种更本质的东西。我想起李贺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它将要钩起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个这样的白昼，是胡杨三千年的生死的誓言，也是这些钢铁造物曾经在公路上呼啸而过的、属于人类的记忆。

本文里，我已说过几遍天色不早了，哈哈，现在真的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离开时，我再次回望。那片汽车公园已隐没于深蓝的暮色里，只有胡杨林的轮廓，在星光照耀下，依旧闪烁着微弱而坚持的金芒。

此番闯入，于我而言，是一次巨大的“出神”。它让我从规整的、目的性明确的都市逻辑中，短暂地逸出。那由钢铁、黄沙与胡杨共同构筑的悖论空间，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

到此一游，也让我涨知识了！现代文明的消耗品，在其物理生命终结之后，竟能以如此荒诞又庄严的形式，回归一种近乎原始的美学，与最古老的自然之力对话、抗衡，并最终达成和解。

这时领队催着要我们返程了，赶到额济纳旗住宿。此时，回望一下这沙漠世界，心里有许多感慨。让我们所渴望的冒险与沸腾，或许并非仅仅是为了外在的这片沙海，更是为了在一种粗粝的、不假雕饰的伟大面前，确认自身内在的渺小与真实。

那锈骨与沙漠与金叶的千年之约，无声地昭示：生命的壮美，从不是单一的。它既可以是胡杨那般，以三千年轮回的柔韧来诠释永恒；亦可以是钢铁这般，以一瞬间的凝固与锈蚀，来铭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