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黄韬

乌鸦涅槃

<p class="ql-block">很久没见老黄韬了, 楼下遇着郗应生,他跟我说,黄韬走掉了。</p><p class="ql-block"> 认识黄韬那年,我25,他28。虽不“恰同学少年”但都未婚,还算是风华正茂。那天,我在宿舍里拉手风琴,有人敲门。开了门,他就站在门外。一身褪色的军便服。瘦高个,鼻梁挺直,眼神智慧而深邃。花尖很高,脑门光滑。嘴角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伸手作自我介绍:“我在隔壁烧锅炉——黄韬。”握了手,我也作了自我介绍,进屋。他说:“听见手风琴响,忍不住想来看看”。于是拉琴,无非《山楂树》、《纺织姑娘》、《红太阳照边疆》之类。我拉,他也拉。后来又聊天,竟都以码字为乐,是当年时髦的所谓“文学青年”,因此更加臭味相投,交往频繁起来。</p><p class="ql-block"> 黄韬说的“隔壁”,是当时省经委下属的经济管理学校。原先我们两个学校由于新建,没有围墙隔开,两边的教职工经常互相走动。彼此都有些脸熟的人。我过去找黄韬吹牛,看过他烧锅炉,那种很大的卧式锅炉,烧开水洗澡水,供教职工和学员们日常用。若干年后,经管学院把地皮卖给了英茂房地产商盖了商品房,鸡犬之声相闻,两边各住了些什么人是全然认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黄韬原先当兵,文革期间,曾作为军代表在电缆厂支左。文革结束后他就一直没捞着什么好差事。先是在某厂做汽修工,后来又调到经管学院,仍然不得要领。</p><p class="ql-block"> 黄韬看人,喜欢眯着眼睛,倒不是因为他视力不好,而更像是对别人的一种观察或者说审视。他脾气很犟,往好听里说是特别耿直。最鄙视阿谀奉承的人,哪怕那人是他的领导。经管学院有位L处长,也是黄韬的顶头上司。据说文革期间,L处长他爹从河南来,说是因为成分不好,在家乡被斗得受不了,跑来投奔儿子。不料老L竟大义灭亲,将老爷子一麻索捆了交了出去。一说起此人,黄韬便一脸鄙夷,说老L连亲爹都可以出卖,不是东西。</p><p class="ql-block"> 我跟黄韬之所以能臭味相投,大概因为咱俩都尖酸刻薄,怼起人来不知轻重。黄韬婚后,我就很少去他家了,男人间说话,有个女人在场感觉不太方便。我们来往少了许多。某天,我到他家,未进门先问:“你媳妇给在”?黄韬眯了眼睛看我,说:“你是来找我还是找我媳妇”?这话把我气得火冒三丈,为此若干天懒得答理他。过了几天,他敲开我的门,端了碗自制的咸菜。满脸陪笑道:“就一句玩笑噻,心眼不要这么小嘛”。</p><p class="ql-block"> 跟黄韬认识多年,除了他结婚时见过他兄弟,再没见过他的其他家人。我不问,他也从不说起。有一次我跟黄韬散步聊天遇到他的顶头上司L处长,他貌似很高兴地对黄韬说:“我昨天见着你父亲了,还跟他握了手。”黄韬只冷冷道::“你大概一个月都舍不得洗手了吧?”我实在不敢相信黄韬他老爸会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否则黄韬也不可能只捞到一个烧锅炉的差事吧?但L处长的话却让我疑惑,他为什么以跟黄韬老爸握了手就那么倍感荣幸呢?</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在学校开车,北京212,翻屁股那种,平时自己想拉个什么的比较方便。有一天黄韬说,想让我帮他去老爸家拉个床头柜,于是跟他去了。到靖国新村那边,他指挥着我转进昆明军区大院,哨兵拦下,他下车跟哨兵说了几句什么,放行。在军区大院转来转去。来到一个小院门前。门口又见哨兵站着,见了黄韬,并不阻拦,让我们进去了。里面是一幢五、六十年代盖的那种二层楼房子,看上去干净整洁。院子里还有两三个军人在劈柴,见了黄韬,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家里没人,门却开着。黄韬问劈柴的军人:“我爹呢”?其中一个兵说:“首长今天开会去了。”黄韬并不多问,径直上楼扛了床头柜下来,招呼我:“走”。</p><p class="ql-block"> 他爹什么身份,我仍然不问,他也仍然不说。从黄韬身上(当然也包括从他的职业上),我楞没看出高干子弟特有的优越感。</p><p class="ql-block"> 后来,黄韬又介绍我认识了经管学院另一位文学青年小闽。咱仨经常在一起讨论文学作品。黄韬把咱仨戏称为“北海道三兄弟(日本电影《远山的呼唤》中颇具喜剧色彩的人物)”。85年,我的几篇作品在《边疆文艺》以及《青年文学家》等刊物上发表,小闽的诗歌也在某刊物上登出。黄韬的一篇小说《老皇普》也得到《滇池》编辑部罗建琳的青睐,罗编辑让他作一点删减修改,他很抵触,认为这会伤及作品的血肉。但不删减却又达不到发表的要求。于是黄韬用纸烟壳写了几个字:“特委派罗建琳同志为修改小组组长代为修改”,末了还用肥皂刻了个圆形公章盖在那纸烟壳上。这是我们“北海道三兄弟”为数不多的小阳春。在此期间,黄韬展望未来,大有气吞山河谁主沉浮的气势。但事与愿违,据说,罗编辑看了字条大为光火,把稿件退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仿佛擦脚布,搭完台就扔,文学梦也随之灰飞烟灭。我们也都忙于儿女甚至孙儿,一起聊天的机会越来越少以至于几乎见不着面了。前些年,听说黄韬辞职了,那时候他离退休也就差两年,但他“实在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那几个蠢货狗官”,于是青山遮不住地走了。据说他后来过的有些潦倒,倘若熬到正常退休,以他事业单位的退休金,会好很多。</p><p class="ql-block">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霜降一过,更是深秋。对于五十年代这棵树上的我们来说,哪一片树叶落下都再正常不过了。</p><p class="ql-block"> 写下此文,不仅仅为悼念黄韬,也为纪念我们那些充满文学气息的青春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