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的回眸‌

我从战场走来

<p class="ql-block">策划撰稿摄影制作:张智勇</p> <p class="ql-block">有些告别,没有喧嚣,只如一片雪花落于掌心,未及凝视便悄然融化,却将彻骨的凉意渗入血脉,伴随一生。我的根,深扎在山东荣成那片临海的土地上,如今地图标注为“那香海”,名字如诗如歌。然而刻进我灵魂深处的,却是那个冬日清晨——无边雪原的肃白,茅草屋内一盏将熄的灯,以及一位老人弥留之际,为我绽开的那抹微光。</p> <p class="ql-block">家族的记忆,是散落风中的纸页。父亲的故事,是最沉重的一章。他一岁半便失了母亲,是我的女老太——他的祖母,将这“苦命的孩子”揣在怀里,用残年的体温,焐热了他风雨飘摇的童年。1946年,山河动荡,父亲已在鲁南军区穿上军装。一封托人捎去的口信,是女老太耗尽气力的牵挂:她快走了,只想再看一眼亲手养大的孙儿。</p> <p class="ql-block">那是一次被批准的诀别。女老太枯瘦的手,颤巍巍抚过父亲的头,声音如秋叶坠地:“苦命的孩子……太太等不了你了……往后,在部队要听话……记得,年年回来,给祖母的坟上,添一把土。”她把一个家族所有的眷恋与期盼,都压进这句最后的托付。次年二月,她便走了,六十年光阴,倾其所有,只为滋养另一代人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岁月倥偬,动乱的浪潮将我这个南来的小客,推回北国的原乡。那时我刚识得几个字,世界于我,仍是一本未翻开的图画书。</p> <p class="ql-block">直到那个清晨。我被大姑姑从暖梦中摇醒,窗外是吞噬一切声响与颜色的雪原。她们无声地为我裹上棉袄,一手牵我,一手提着马灯,踏入那片巨大的白。脚印很深,哭声被压在喉咙里,只有风在呜咽。</p> <p class="ql-block">那间四合院的茅草屋,像历史轻轻的一声叹息。我被轻轻推到炕前。“这是你小老太爷,”姑姑的声音碎在空气里,“太太的亲弟弟。”</p> <p class="ql-block">炕角的阴影里,躺着一位老人。时间仿佛被拉长——我看见一张被风雪侵蚀却依旧清癯端正的脸,如古书中的隐士。他穿着一身衣裳,补丁叠着补丁,每一块都像沉默岁月的注脚,干净,却写满贫瘠与坚韧。</p> <p class="ql-block">“爷爷!爷爷!睁眼啊,你的曾孙来了……看你来了!”</p> <p class="ql-block">姑姑们的声音如绷紧的弦,一声声,试图拉住那正滑向深渊的灵魂。</p> <p class="ql-block">在那一片悲切的呼唤中,小老太爷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而后,他竟真的,艰难地,睁开了一丝缝隙。</p> <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望见了他混浊眼瞳里最后的景象——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温柔的、浩瀚的平静。他的嘴角,极慢极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p> <p class="ql-block">他看见了。他看见了这慌乱的送别,看见了这群悲切的至亲,也看见了我——这个茫然的、来自未来的曾孙。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给了这世界一个微笑。</p> <p class="ql-block">那笑容,是诀别,是宽恕,是最终的放下与释然。</p> <p class="ql-block">哭声如堤坝崩决,猛然爆发。我被这汹涌的悲伤骇住,扭头冲出屋子,跌跌撞撞,一头扎进院子外那个雪堆的沟壑里,将自己深深藏起。胸膛里心脏狂跳,与身后震天的哭嚎、眼前无垠的死寂,格格不入。</p> <p class="ql-block">许多年过去了,那个清晨的景象却愈发清晰。我终于懂得,我见证的,是一个普通人的史诗。我的小老太爷,在七十年的光阴里,默然登场,默然演绎,最终在亲人的环绕中默然落幕。史书不会为他留名,时代的洪流轻易便能将这样的个体淹没。</p> <p class="ql-block">但是,我记得。</p> <p class="ql-block">我记得他清癯的容颜,记得他缀满补丁的衣衫,记得他穿越生死边界,投向这人世间,那最后温柔的一瞥。</p> <p class="ql-block">一场大雪,能覆盖所有来路的踪迹,却封存不了记忆的温度。您看,当我说出这一切时,他便从遗忘的深渊里,又一次,坐起身来。</p> <p class="ql-block">这,便是雪原上的回眸——不是一次告别,而是一次重逢,在血脉的流转中,在每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悄然归来。</p> <p class="ql-block">那条小路,蜿蜒在雪原边缘,像一条被冻住的旧时光。两旁的茅草屋低矮而沉默,石墙斑驳,仿佛也记得那个清晨。马车停在屋前,马匹低头静立,像是在为谁守灵。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在屋檐下打转,卷起细碎的雪粒,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我站在院外,望着那扇半开的门,仿佛还能看见那盏马灯的光,在雪夜里微弱地晃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照亮通往记忆深处的小径。</p> <p class="ql-block">几位戴着斗笠的老人坐在土堆上,身影被雪光映得模糊。他们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峦,像在等什么,又像在送什么。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眉目,却遮不住那份沉静。他们或许也曾经历过那样的清晨,送走过某个沉默一生的亲人。那斗笠下的脸,也许曾在我小老太爷的葬礼上出现过,只是我年幼,记不得了。但此刻,他们的存在,像是一道无声的回音,应和着我心底那场雪原上的告别。</p> <p class="ql-block">斗笠下的老人们终究散去了,像雪融化在泥土里。可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心里都藏着一场没有结束的雪。那雪原上的回眸,不是一次诀别,而是一次重逢——在记忆的深处,在血脉的流转中,在每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悄然归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