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趣说(156)王安石变法为什么会失败——天才战略家为何输给了人性?

走行僧

<p class="ql-block">对于如此宏大的历史话题,任何单一归因都显得片面。本文仅从领导力与变革管理的主观层面进行分析,试图从王安石的个人特质中寻找答案。欢迎不同观点的讨论。先说下王安石变法的背景。</p><p class="ql-block">北宋立国百年后,深陷“积贫积弱”困境。“三冗”危机(冗官、冗兵、冗费)拖垮财政,对外战争屡败,岁币负担沉重。土地兼并加剧,社会矛盾尖锐。朝野上下改革共识强烈,锐意进取的宋神宗即位,决心富国强兵。在此背景下,公元1069年,宋神宗力排众议,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宰相)。王安石以其全面改革方略获得信任,开启了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也最富现代意义的改革运动。再说王安石当初变法的条件。当初王安石手握的,可以说是“天胡开局”的改革条件。首先,王安石本人,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在学问上,都在当时享有极高的评价,深得皇帝和同僚信任。也就是有品德有能力又有群众基础。其次,是他的上级宋神宗,给予了他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到了不顾人情,不顾制度的程度。神宗皇帝不仅破例专门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一超级机构,使其权力凌驾于传统官僚体系之上,而且,神宗明知道韩琦、欧阳修、司马光、范镇等这些老臣反对新法是为了国家好,但为了支持王安石,还是狠下心对他们进行了罢免甚至惩罚。再次,是王安石变革的初心和能力。他变革的初心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通过发展经济、开辟增量财富来实现富国强兵,而非简单粗暴地从百姓身上榨取存量。王安石不是空想家,他是当时最顶尖的思想家、文学家和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对历代典章制度、社会经济问题有深入的研究和思考。他的“变法蓝图”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长期酝酿和论证的。他就像一位顶级的企业战略顾问,拿出了一整套逻辑严密、体系完备的战略咨询方案:提出"富国强兵"目标,设计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等一整套政策方案,在经济学模型上逻辑自洽,体系完备。最后,是朝野上下对变革必要性的共识。当时宋朝面临前面提到的“三冗”问题,财政赤字严重,社会矛盾加剧,边境压力巨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不变不行了”。这种强烈的危机感,为改革提供了强大的舆论基础和必要性背书。大家争论的不是“要不要改”,而是“怎么改”。然而,拥有最好资源的改革,却收获了最惨淡的结局。复杂问题,无法简单归因。从领导力与变革管理的角度分析,究其原因,不在于方案本身,而在于王安石对人性的理解不足。他就像一个顽固的老学究,在领导变革的过程中,不懂人性,不够谦逊,不够务实。1、不懂人性这是所有问题的总根源。王安石的政策是典型的“工程师思维”,在与人性博弈中,一败涂地。首先,与同僚不懂团结。变法初期,在政策制定和执行过程中,王安石只用他提拔的新人(吕惠卿、曾布等),关于青苗法等核心政策的制定,他主要与这个小圈子秘密商议,将司马光、富弼、韩琦等元老重臣排除在决策过程之外。他严重低估了组织内部的政治生态和人的被尊重需求。元老们并非一定反对改革,但这种“关门议事”的做法,传递出的信号是:“你们是外人,不可信任,只配执行”。这极大地伤害了他们的尊严和地位感,将潜在的同盟推向了对立面。他无意中在官僚系统内人为划出了“新党”与“旧党”的鸿沟,激发了派系斗争和身份对立,使政治斗争取代了政策辩论。其次,对上级不懂体谅。他将支持他的上级宋神宗置于非常尴尬和为难的境地。当老臣韩琦反对青苗法,神宗皇帝稍有动摇时,王安石称病不出,让皇帝在他和韩琦之间二选一,逼神宗不得不与韩琦这样的老臣决裂。完全不顾及皇帝需要平衡朝堂势力,让支持他的皇帝独自承受所有压力。还有,对下属不懂识人。为了快速推进新法,王安石大量启用了看似支持改革的“新人”,如吕惠卿等野心家。这些人大多才华横溢但野心勃勃,品行有亏,是典型的政治投机者。这些人支持的不是变法事业,而是自己上位的机会。他们为了个人仕途,会采取更极端、更激进的手段来推行新法,以彰显功劳,从而加剧了政策执行的扭曲和民间苦难,加剧变法失败。变革,需团结能够团结的人,为变革所用,而不是打败更多的人。2、不够谦逊宋神宗的执政班子九人中,王安石的资历最浅。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范镇、吕诲、欧阳修、富弼、司马光等这些老臣,走的走,退的退。有人向神宗表达失去这些国之栋梁的可惜。王安石却说,这些人算什么栋梁,他们只是粪壤,说这群人只不过是粪土,是一堆烂石头,上面盖不出什么好房子。这话表现出了深刻的知识分子傲慢。首先,伤害赏识自己的伯乐欧阳修。欧阳修是北宋文坛领袖、政坛巨擘,更是王安石早年成名路上最重要的“伯乐”。他多次公开称赞王安石的才华,极力向朝廷推荐他。当欧阳修对青苗法等政策提出疑虑,并以长辈和过来人的身份委婉劝诫时,王安石的反应不是感激与探讨,而是毫不客气的反驳与蔑视,极其激烈和负面。他甚至让支持者谢景温上奏弹劾欧阳修,罗织罪名。</p><p class="ql-block">最终,这位曾经大力提携王安石的文坛领袖、政界元老,在心灰意冷之下,主动请求致仕(退休),远离了政治漩涡。伤害一位德高望重的恩师,在极端重视人伦与师道的古代,无异于政治自杀。这让他失去了士林领袖的支持,许多中间派会因为同情欧阳修而倒向反对派。如果王安石能对欧阳修保持尊重,即使对方不完全赞同,以欧阳修的胸襟,也可能在关键时刻为他说话,成为新旧两派之间的调停人。王安石亲手推开了这个最有可能帮他稳住局面的重量级人物。其次,拒绝诤友司马光的诚恳建议。司马光与王安石,最初是互相欣赏的朋友。他们都看到了国家的危机,都渴望改革,只是方法路径不同。司马光主张“修修补补”的渐进式改革,而王安石主张“推倒重来”的激进变革。王安石将司马光长达三千余字的诚恳谏言,简单地归类为“庸人之见”,是“流俗”之论。他的著名口号“三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司马光看来不仅是政治错误,更是对一切传统和经验的无知狂妄。这种在思想层面彻底的蔑视,让司马光感到绝望。他本可以将司马光视为“诤友”,吸收其意见中的合理成分(如对执行环节的担忧),对政策进行微调。但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将这位最有影响力的同僚变成了最坚定、最有能力的敌人。司马光的人格和学识在朝野拥有极高威望。王安石的“不谦逊”,为自己造就了一个无法击败的对手。以至于后来司马光上台,尽废新法,几乎不留任何余地,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这种“蔑视”的报复。最后,堵塞提出问题的“自己人”与下属的言路。苏轼最初是支持改革的中间派。他外放地方为官,亲眼看到了青苗法等政策在基层执行时如何被歪曲,如何“惠民”变成“扰民”。当苏轼基于实地调查,向中央反映问题时,王安石的反应是将其视为对自己权威的挑战和对改革事业的破坏。他利用权力,将苏轼调离, “解决”了提出问题的人。苏轼这样的官员,本可以成为中央决策者的“眼睛和耳朵”。王安石却亲手关闭了最重要的反馈渠道,让自己变成了“聋子”和“瞎子”。像苏轼这样有良知、有见识的官员,因为说了真话而被排挤,自然会心向保守派。王安石用不谦逊的态度,主动为反对派输送了大量优质人才。他的不够谦逊,绝不仅仅是态度问题,而是战略上的巨大失误。变革需要巨大的谦逊和耐心,而不是纯粹的勇气。王安石渴望的在没有反对派干扰下的清场式变革,本身就是巨大的傲慢。他的不谦逊将变法变成了派系斗争,严重偏离了变法的初衷。3、不够务实首先,政策不接地气。青苗法、免役法等政策诞生于京城书房,对基层复杂性缺乏了解。王安石完全低估了官僚系统的惰性、欺上瞒下的惯性以及信息传递的失真程度。司马光之所以反对,正是因为他有地方工作经验,深知政策从中央到地方会如何扭曲:官府会强行摊派,富户不愿借也被迫借,贫户还不起款而家破人亡。其次,过程缺乏缓冲。多项重大改革没有经过任何试点,就在全国全面推开。这种"休克疗法"一旦出现问题,就是系统性、全国性的灾难。最后,目标急于求成。王安石希望在一代人的时间内解决北宋积攒了百年的“三冗”沉疴,这种迫切感使他失去了耐心,采取了各种“抄近道”的激进手段。为了快速看到“富国”的成果,变法过度追求短期财政收入的增长(青苗息钱、免役宽剩钱),甚至将这些作为考核地方官的核心KPI。这必然导致执行层为了数字好看而不择手段,将“手段”异化为“目标”,最终背离了“惠民”的初衷。把变法失败归结于王安石对人性的理解不足,可能有人会觉得有失偏颇或公平,但同样的历史条件下,面对相似境遇,确实有人变革成功。与王安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唐代张说的"彍骑制"改革(公元723年)。两人都面临军事改革需求,但方法论截然不同:王安石保甲法:强制农民接受军事训练,占用农时,民怨沸腾(对抗人性)。张说彍骑制:面向社会招募愿意通过参军获取报酬的子弟,国家提供优厚待遇(利用人性)。张说的改革大获成功,因为他承认人性"趋利"的本质,将国家需求与个人欲望完美结合。而王安石试图用理想模型改造人性,注定失败。同样,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公元前307年)也面临巨大文化阻力,但他通过首先说服关键重臣(如叔叔公子成),建立改革联盟,用实际战果证明改革价值,最终成功带领赵国崛起。这些成功案例反衬出王安石失败的本质:他用一套理想的、机械的"设计思维",去改造一个复杂的、有机的、充满人性博弈的"社会生态系统"。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王安石改革失败了,但他的政策思路却在后世被广泛采用。甚至他的最大政敌司马光,在执政后也不得不保留部分新法内容。这正是最让人唏嘘和遗憾的方面,诊断对了时代的问题,设计出了正确的方案,却因为对人性的理解不足而导致变法失败。天才战略家败于人性博弈。管理,尤其是变革管理,本质上是对复杂系统中“人”的理解、引导和激励。成功的变革,是一个尊重现状、凝聚共识、小步迭代、持续反馈的动态过程,而非一个英雄主义的、一蹴而就的蓝图实现过程。改革的终极战场,不在纸面的方案,而在复杂的人心。 最伟大的改革家,不是最聪明的制度设计师,而是最深邃的人性洞察者、最卓越的利益平衡大师和最富有耐心的联盟构建者。任何改革,归根结底都是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与巧妙引导。真正的变革大师,首先是人性的大师。天才战略家王安石,输给的从来不是战略,而是人性。</p><p class="ql-block">PS:王安石本身就是神宗皇帝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假如当时张方平的父亲没有去世,假如由张方平领导这次变革,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历史无法假设,所以只剩遗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