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再拉着你的手

Zhou

<p class="ql-block">许多年了,我一直保留着幼儿园毕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同学基本不认识了,不知道他们名字,也记不住他们的模样了,只有两个人我还记得她们,一个是老师周毅,另一个是同学艾蓉蓉。艾蓉蓉,名字是否就是这几个字,我不清楚。那时候还没上学,不认字,只知道读音,而且是上海话读音,只是现在想来可能是这几个字吧。</p><p class="ql-block"> 我与艾蓉蓉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照片中我俩拉着手站在前排中间,两边和后排是其他同学,两位老师在前排同学两边。周毅老师站在右面,她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别的老师上课时,我总会淘气、捣乱,批评我不听也不服,只有周老师上课,我就老老实实的,她说什么我都听。一次,姐姐哥哥瞎编周老师的坏话,你一句我一句,故意气气我,我与他们辩论,可也说不过他们,气得掉眼泪。周老师在我心中非常神圣,不容诋毁。另一个是艾蓉蓉,在我心中非常圣洁,愿意像哥哥一样守护她。这就是我,一个纯真童年时的我。</p> <p class="ql-block">照片中艾蓉蓉穿着一条带花边的白色连衣裙,圆圆脸,大眼睛,梳着两条短短的小辫,很文静,像个洋娃娃似的,拉着我的手,怯生生的样子。她好像属兔,比我大一岁,我那时七岁。幼儿园毕业后,各自上小学了,不知道她在哪所小学,打那之后就没再见过。这一分别就是一个甲子年,对她印象定格在60年前样子,一个穿白色连衣裙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照片放在一本影集,影集随着我一起下乡、上学、工作、乃至结婚、生子,几十年间从没有离开身边。说也奇怪,随着自己年龄增长,每次看到那张毕业照片,感觉都会不一样,思念油然而生,也愈加浓郁。可惜,那张照片在四五前突然找不到了,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大概再也看不到那张照片了,不过我脑海中依然保存着照片,保存着艾蓉蓉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与艾蓉蓉初次相识,是刚入幼儿园不久的一次早操课。那是1956年一个晴朗的清晨。校园操场不大,铺着一层细细煤渣,灰黑色,阳光下远处泛着淡淡的白光,还有闪动的金色小光点。沿着操场四周边沿是一排青砖,青砖埋在地下,只露出一个角。老师领着我们刚入学的孩子沿着操场跑步。我从小就个高,同龄孩子中属于高个子,所以跑步时我排在队伍的第一个。上幼儿园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从来没有那么多小孩排队一起跑步,平时在弄堂里跑来跑去,常会挨大人斥责,在幼儿园老师领着,什么也不用担心。我还记得,那天阳光非常好,是早晨阳光,清新而温和,还有微风轻轻拂过,从未体验过这样新奇和快乐。</p><p class="ql-block"> 操场旁是教室,一间挨着一间,门敞着,有课桌椅,这跟弄堂里人家不一样。一间教室有老师在弹风琴上课,那老师我认识,与我住同一条弄堂,她女儿后来是我小学同学。操场边上有几棵梧桐树,树叶密密的,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地上留下大小不一的亮块,风拂过,亮块来回抖动换地方,好像还有知了还是小鸟在树上鸣叫。跑步时,我时不时回头看后面同学,那时还都不熟悉呢,因为我是排头,看有那么多小孩跟着我跑,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这时我对幼儿园最早的印象,那时我四岁</p><p class="ql-block"> 跑着跑着突然被一块煤渣绊倒,一下子趴在地上。老师看了我一眼说,谁叫你东张西望的,自己起来。她带着队伍继续往前跑,没有停下。我站起来想跟上队伍,一个女孩到我面前,“老师叫我帮你,摔得疼不疼?”她边说边蹲下帮我拍去裤子上的灰尘。</p><p class="ql-block">“不疼。”</p><p class="ql-block">“把裤腿拉起来,给我看看。”</p><p class="ql-block">“不要紧的。”虽嘴上说不疼,其实还真疼,她是女的,不想让她知道。真是天晓得,四岁的我怎么会有这样想法,可那个一闪念,我还能记得。</p><p class="ql-block">“你叫什么?”</p><p class="ql-block">“艾蓉蓉。”</p><p class="ql-block"> 由此我们认识了,由此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幼儿园的三年中,几乎形影不离,上课、玩耍、吃饭、睡午觉总是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艾蓉蓉是一个文静的女孩,经常静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同学嬉笑打闹。我在班里个子最高,又精力充沛,就喜欢打打闹闹的玩耍。一次,与同学玩“斗鸡”(那时的儿童游戏,单腿立地,用手抬着另一条腿脚踝,用膝盖互撞,谁双脚着地就输了),正玩得高兴,忽然看见艾蓉蓉站在边上,没有玩伴,孤零零一个人看着我们。我就喊,艾蓉蓉过来玩。她摇摇头。过了一会,见她还是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我也不玩了,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不玩啊?”</p><p class="ql-block"> 她说,“不好白相”(上海话,意为不好玩),便不作声了。</p><p class="ql-block"> 我默默的站在她身边,看着同学们嬉笑打闹,尽管心里特想加入“战斗”,还是忍着了,突然间有一种异样感觉,觉得以后要玩就先跟艾蓉蓉玩,不能只顾自己玩把她扔在一边,也不能让她难过。</p><p class="ql-block"> 我对艾蓉蓉说,“咱俩玩吧。”</p><p class="ql-block"> “玩什么?”她笑了。</p><p class="ql-block"> 我想了一下说,“玩拍手吧,谁输了要打一下手心。”</p><p class="ql-block"> “好,不准赖皮”(即耍赖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拍手游戏就是跟着儿歌的节奏,互相击掌,左击右击、正击反击,出错了就是输家,输家要被打一下手。我输得多,老老实实伸出手挨惩罚。艾蓉蓉每次都轻轻的象征性的打一下,比拍手时用的劲还轻。一次我赢了,特别高兴,这下可算赢了,用力打了一下。艾蓉蓉大喊,打那么重呀,以后我也不客气了。我又输了,伸出手,头扭到一边,半眯眼睛,等着挨打,她还是轻轻的象征性的打一下。我笑了,觉得她真好。</p><p class="ql-block"> 搭积木是室内主要游戏课。每次搭积木时,每个小孩面前都放着一堆积木,各自玩各自的。艾蓉蓉不玩,把分给她积木都放到我面前那一堆里,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玩,给我当助手,递积木块。有艾蓉蓉在边上,我觉得做起来格外顺手,只要一说甚至不用说,她就会把你想要的那块积木送来,两人配合非常默契,作品总是搭得有新意,用盖房子的积木块可以搭出汽车、轮船、飞机的模样,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p><p class="ql-block">一次也是搭积木,老是房子、汽车的觉得没有意思,想搭个新样子。我说,“搭个兔子好吗?”艾蓉蓉特兴奋,“好呀。”我下命令,要方的、长的、扁的,她就在一堆积木中找,递给我,有点像医院手术时医生与护士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给我拿一个半圆的。”</p><p class="ql-block"> 等半天也没有给我,我有点恼火了,“算了算了,不用你了,我自己找。”在一堆积木中找到一块,可又不合适,一肚子火,把那块积木一扔,“不跟你一起玩了。”艾蓉蓉不吱声,怯生生坐在边上。小孩不高兴的事一会儿就忘了。小兔子搭得差不多了,就是缺少一个长耳朵,眼前积木堆里没有长条木块了,“你去找一块长的。”艾蓉蓉高兴了“唉!”从别人那里拿来一块我想要的积木。</p><p class="ql-block"> 老师见小兔模样积木,就问:这是谁搭的?我看了一眼艾蓉蓉,“是我与艾蓉蓉一起搭的。”老师有点不相信。我说,“就是我俩搭的。”艾蓉蓉这时笑了,那个笑容很甜、很满足。尽管那是六十年前的笑容,已凝固成一个画面,像一幅油画一样,藏在记忆中。那时在家,我也跟自己妹妹玩搭积木游戏,我曾试着让她们给当我助手,递积木块,可每次找一块合适积木都会费半天时间,还不如我自己找得快,玩不到一起,也就没再让她们当助手。小孩喜欢玩,喜欢当游戏中的主角,只有艾蓉蓉愿意当我的助手配角,她知道我需要什么,与她在一起玩,顺心也开心。现在想起来,这一辈子遇到的女人中,还没有一个像艾蓉蓉那样能理解、谦让我的人。</p> <p class="ql-block">那时我虽然还是几岁的孩子,在艾蓉蓉面前觉得自己是个男,男孩就应该为她挡风避雨,甘愿为她犯错受罚。记得一次午觉前自由活动,同学都在院子里玩。我与艾蓉蓉坐在台阶上,突然她小声问我,“你说你认识通一小学,带我去看看好吗?”(我有个堂哥在那所学校当老师,后来我小学也是在那里读的。)</p><p class="ql-block"> “你想去呀?”她点点头。我还从没有与艾蓉蓉一起出去过,怎么也要像个男子汉的样子,就答应了。趁着老师不备,我和艾蓉蓉悄悄来到幼儿园大门,有二三个同学发现我俩要出去,问你们到哪里去?艾蓉蓉说去通一小学。他们也想跟着一起去,我与这几个同学不是太要好,不想带他们去。没等我拒绝,艾蓉蓉恳求我说,“带他们一起去吧。”既然艾蓉蓉答应了,我也就同意了。老师背朝着我们聊天,我带着他们溜出了幼儿园大门。路上拉着艾蓉蓉,别的同学跟在后面,穿过两条马路,拐几个弯,走了十多分钟,才到那所小学。</p><p class="ql-block"> 校门是两扇大大的木头门,紧闭着,贴着门缝往里张望,能看见校园里的树木和操场,比幼儿园大很多。每个小孩轮流张望了一会儿,又沿着学校围墙往前走,拐一个弯,就看到马路对面一家工厂。一座四层楼的厂房,向外冒着白白的蒸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柠檬味道。后来上小学才知道,那就是上海著名的“正广和汽水厂”,它的汽水在上海非常著名,类似于北京的“北冰洋”,能喝上一瓶在那时是很奢侈的。我们几个四五岁小孩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对面的工厂,叽叽喳喳说得很开心。再往前我就不认识路了,不敢走了,领着同学顺着原路回幼儿园。</p><p class="ql-block"> 一进幼儿园大门可不得了了,好几个老师绷着脸站在门口。周老师大声呵叱:“你们到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谁带的头?”</p><p class="ql-block"> “谁?”</p><p class="ql-block"> 哪见过这等架势,我们几个孩子吓得低头不敢作声。周老师瞪着眼睛一个一个看,那样子真可怕。</p><p class="ql-block"> “是你带头领他们去的。”周老师手指用劲戳了我脑门,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p><p class="ql-block"> 我低头不吱声。</p><p class="ql-block"> “是谁出的主意?”</p><p class="ql-block"> 我还是不吱声。别的同学不知道谁的主意,而且艾蓉蓉平时就是一个乖乖女,只要我不说,谁也猜不出是她想要去的。我不会说出她的。那时还不懂什么两肋插刀,就是想宁可罚我,也不能罚艾蓉蓉。几个孩子低头站在那里,我想扭头看看艾蓉蓉怎么样了,立刻被呵斥:“看什么看,站好了。”过了好一会儿,周老师不像刚才那么“凶”,说,“好了,都回去睡觉。”我以为既然挨了训了,事情就过去了,根本不知道擅自离开幼儿园是一个多大的错误。等放学时,周老师铁青着脸,说:“你别走,跟我来。”说完提着我的衣领,连拉带拽带到二楼一间堆杂物小房间,使劲把我推进屋子,反手锁上门,临了狠狠地说:“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情。”以前,也挨过周老师批评,可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心里真的有点害怕,不知道要被关到什么时候,也不知回家后会怎么样,会不会挨揍。</p><p class="ql-block"> 那间屋子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幼儿园院子,我趴在窗户口看下面,同学们放学了,排着队往外走。看见队伍中艾蓉蓉了,冲她直摆手,没敢喊,周老师在旁边。艾蓉蓉看见我了,朝我摆摆手,也没敢吱声。那天我被关到挺晚了才回家,晚上只是被爸妈狠狠地训斥一顿,训什么记不住了,就记住没有挨揍。躲过挨揍,只训斥几句,对男孩来说无所谓,心里还暗暗窃喜。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爸妈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被关禁闭,还是知道了装着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艾蓉蓉看见我,马上跑过来说:“昨天是我不好,不要怪我好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不怪你的,那个周老太婆太坏。”(其实周老师非常年轻,连20岁都不到,也很漂亮。)</p><p class="ql-block"> “你心里不准怪我”。</p><p class="ql-block"> “不会”。我摇摇头,其实我心里蛮高兴的,没有挨揍,但不能告诉她。</p><p class="ql-block"> 她看着我,想了一会,拉着我的手,郑重其事说:“以后我不跟别的小朋友玩,就跟你一个人玩。” 两人拉钩、发誓。拉钩,好像在所有小孩中都盛行,小拇指勾在一起,一同发誓,是一个严肃、隆重的仪式,直到现在孩子中还保存着这样仪式。作为一种誓约文化,大概会一直流传下去。</p> <p class="ql-block">其实,我与艾蓉蓉不用拉钩发誓,平时就一直在一起。每天到幼儿园第一件事就是看艾蓉蓉是否也来了,生怕她不来。放学时,孩子是手拉手排队走,我俩总是拉手一起走。要是有几天艾蓉蓉生病没来,我就觉得特别没有意思,总打不起精神。我也喜欢看艾蓉蓉,就觉得她好看,比别的小朋友好看。有时艾蓉蓉被看得奇怪,问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说,好玩。她生气的说,去去去,不跟你好了。扭脸就走,过不了多一会儿,我俩又好了。</p><p class="ql-block"> 幼儿园中午是睡午觉时间的,那时条件不好,没有床,睡的是地铺,一个挨一个,我总是与艾蓉蓉睡在一起。小男孩精力旺盛,根本睡不着觉,睡觉就像上刑一样难受,因为睡觉我没少被周老师训斥。训斥也睡不着呀,后来发现侧身看着艾蓉蓉睡觉,心里就不那么烦躁。艾蓉蓉是个瞌睡虫,只要躺下,一会儿就着了。有时看到老师过来了,我就假装闭上眼睛,眯着一条小缝偷偷看着艾蓉蓉,有时艾蓉蓉会翻身背对着我,我就悄悄拉她的手“翻过来”,她还真的翻身,对着我继续睡。瞌睡是有传染性的,看着艾蓉蓉睡,时间一长我也就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是个会画画的人,经常让同学当模特写生。她很少让我当模特,因为我太好动了,实在坐不住。她喜欢让艾蓉蓉当模特,她大概是全班最安静的女孩,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半天不动。每逢艾蓉蓉当模特时,我就坐在周老师边上,托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艾蓉蓉。起初,周老师不让我坐在她边上,我哀求说就一会儿,后来次数多了,她也默许了,只是要求我不要乱动、说话。其实那个时候我挺安静的,就是静静地看着艾蓉蓉,我喜欢那样。一个托着脸蛋的小男孩坐在小矮凳上,专注看着对面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男孩边上是一位年轻姑娘在画人物写生。这本身就是一幅很有意境的画。</p><p class="ql-block"> 幼儿园毕业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艾蓉蓉。那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是知道在杨树浦路,后来偶尔路过那里,会想到艾蓉蓉,猜测她会住在哪间屋子。再后来,在中国疯狂洪流中,自己像一片树叶,身不由己在其中飘荡,一直漂泊到遥远的北方,有很长一段时间忘了她,只是极偶然打开影集时才会想起她。</p> <p class="ql-block">童年的我只有这一张照片了,大概是五六岁吧。照片年头太多了,额头上多出了一块“胎记”。</p> <p class="ql-block">童年记忆是不完整的,往往只是一个或几个片段构成,有的仅是一个瞬间画面而已。回忆童年即幸福又伴着忧伤,暖暖的、淡淡的,若隐若现,似清晰又模糊,温馨中带着一点伤感,暖意中裹着一丝凄婉,从心头轻轻划过,想回首又有点害怕回首。</p><p class="ql-block">现在人老了,已两鬓斑白了,常会想起童年时那些事、那些场景、那些纯真到透明的时光。艾蓉蓉也许与我一样,两鬓斑白,面容随着岁月流失也改变了,即使相遇也应该不相识了。不过我还真想能再次见到她,再次拉着她的手,再次静静地端详她,即便她已是年逾花甲老人,在我心中,依然是穿着白色连衣裙梳着两条小辫的艾蓉蓉。</p><p class="ql-block"> 后记:去年我回上海,特意到杨树浦路走走,知道不会有奇迹,也还是想去走走,那里有我童年的一个挂念。我也到派出所想查询,一个年轻女警官一口回绝,除了有文件证明找家人,别的概不受理。我的幼儿园在福禄街的一栋联排别墅,如果有也在那个幼儿园的老同学看见这篇文章,那就太好了。</p><p class="ql-block"> 2018. 3.14?</p><p class="ql-block"> 2025.6.25修改</p><p class="ql-block">照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