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昨日,我追随着深秋的背影走进颐和园后湖时,夕阳斜晖正把最后一层釉料刷向山坡。那釉色不是金,也不是橙,是千年宣纸被茶汤轻轻晕开后的老黄,带着一点潮,一点倦,一点不肯退场的暖。它从树梢淌下来,像有人把《秋山晚翠图》倒扣在尘世,任颜料顺着叶脉慢慢滴落,滴到我的心口,出“嗒”的一声轻响——我仿佛听见自己心底也有一张纸,被水渍洇出皱褶,此刻正悄悄舒展。</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湖边小路是静的,静成一条被遗忘的琴弦。落叶铺得厚,踩上去发出极轻的“嚓”,像古人盖章时那枚朱文小印,蘸了朱砂,在绢素上按下最后一记落款。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竟听见寂静本身的声音:它并非无声,而是所有声音的归隐——风退回树梢,鸟退回天空,光照退去的叶缘,只剩“时间”这一枚细细的银针,在蓝得发暗的高处,挑着看不见的年丝线,一寸寸抽走湖水的温度。“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我默念王绩的句子,忽然明白:这十个字里藏着一把钥匙,“秋”是禾与火,“晖”是日与军,禾熟而火敛,日暮而兵收——原来古人早已把收刀入鞘的从容,写进了偏旁部首,只等千年后一个独行的人,在霞光里把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打开自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我在湖边蹲下,像替一幅长卷收边。捧起一掌湖水,指缝间漏下的却不是水,是斑斓的碎绢——绯红、赭石、花青、月白,它们曾是某座宫殿的屏风,曾是某位妃子袖边的折枝,如今被季节拆散,化作浮光,顺流而下,像一封封找不到收信人的旧信,字迹早已晕开,却仍有体温。我伸手,想替它们擦去水渍,却只捞起一枚湿透的槭叶——叶脉凸起,如微型山河。对着光,我看见自己缩小成一粒微尘,跋涉在叶背的沟壑里,前方是断崖般的锯齿,后方是已泛黄的故事,而夕阳正把整座山谷慢慢折起,像一位老画师,把用完的调色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岁月的废纸篓。那一刻,我忽然听见“哗啦”一声——不是风,不是水,是画卷合拢的动静。</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伸手撑住膝盖慢慢地站起身,把满手的秋色在衣角上轻轻揩干,像合上一本刚读完的禁书,封面还留着体温,却再不敢翻开。转身,把湖山留在背后,把寒露揣进怀里,把斑斓折成小小一方,塞进心脏最暗的夹层。秋深了,深到极致,竟然会不知了去处?便与冬悄然接手。这时的颐和园后湖,褪去了春夏的喧嚷与浮华,像一位卸去了钗环的旧家闺秀,眉目间透出的,是一种洗尽铅华的清寂与安详。</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抬起头,从这些树木金色的华盖下望去,看见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蔷薇色。黄昏来了。这黄昏,不像夏日的那般热烈而匆促,它来得慢,来得沉,光线一丝一丝地收敛,然后慢慢地、耐心地吞咽下去。白日的喧嚣退潮了,暮色像一滴饱满的墨,滴在清水中,徐徐地弥漫开来。在这光与暗交织的、最富魅惑的时刻,那银杏的金色仿佛愈发地浓烈了,它不是亮,而是一种自内而外的、沉静的光晕。这黄昏下的山水间,果然藏着秋天最深的温柔。那温柔,是看尽了繁华,懂得了沉寂之后,生出的一种宽容与慈悲。</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携友一同走在湖畔的小路上。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是那种软软的、酥脆的声响,不扰人,反倒更衬出四下的空静。阳光已失了力道,变成一片斜斜铺过来的、橙黄色的光雾。它不刺眼,只是温柔地笼罩着山坡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林木的枝干伸展着,叶片或金黄,或赭红,都被这光雾镀上了一圈模糊而古旧的边缘,像年代久远的画作上那层因岁月而温润的包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的山水是那样的静。但这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充盈的、可以聆听的静。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不是风声,风是过客;也不是虫鸣,虫已蛰伏。那是一种更幽微、更博大的声音,是寂静本身的声音,是光阴从叶片上滑落,在湖面凝结,于空气中缓缓沉淀时所发出的微响。它潺潺的,如同极远处传来的溪流,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无形无影的时间本身。</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眼前这景象,不由得让人想起那句古诗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古人诚不我欺。这漫山的秋色,这满眼的落晖,共同勾勒出的,何尝只是一幅风景画卷?它分明是一种姿态,一种生命在绚烂与凋零交汇处所呈现出的、沉静而清冷的生命姿态。它不言语,却诉说着繁华过后的从容;它不挽留,却展示着生命在沉寂中蕴含的、另一种形式的丰盈。那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安恬。</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下的余晖愈发淡薄,寒露的意味渐渐浓重起来。凉意像透明的纱,从湖面升起,轻轻裹住了这山,这树,和我。我知道,是时候该离去了。我随即做了一个轻柔的手势,将这眼前的一切——光、色、声、静——当作一幅无尽长的卷轴,轻轻地、缓缓地卷起。我将这卷轴收藏进了这渐浓的暮色与寒露里,像一个秘密,妥帖地安放。</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欲转身循着来路回去,心里并无离别的怅惘。因为我知道,那满纸的斑斓色彩,那一片橙黄的光雾,那光阴流淌的微响,都已不在身外,而尽数收在了我的心底。离去的是我的身影,留下的,是满心的安详与富足。这深秋的颐和园,便这样跟随着我,走入市尘,走入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我深情的期望它还记得那归去的路。</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我走出大门时,回头望,只见后湖的山坡已褪成一幅淡银的剪影,像有人用极细的工笔,在夜的宣纸上勾了一道虚白——那是留给来年秋天的,一行小小的注脚:“曾有人追随着秋的背影,收走了满卷光晕中的色彩,却未带走一声叹息。” 而我,已把叹息折成一只很小的纸船,放进体内那条更暗的河流。它载得动落叶,载得动夕阳,却载不动自己——于是它一路漂,一路沉,沉到记忆的淤泥里,成为一枚不会发芽的种子。来年若有人途经我心口,请不必惊讶:那里有一片极小的、永不会褪色的后湖。</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