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沧浪诗话·诗法篇〉札记

LISONG （李松）

《沧浪诗话》为南宋严羽论诗名篇，其《诗法篇》尤精粹，深涵禅宗妙悟，对后世诗学影响深远。翻读再三，渐悟颇多，兹约略其要，撮其意脉，兼附己见，以益同好。 第一条、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俗体，指那些被过度使用、缺乏新意的体裁或格式，如拘泥江西诗派“点铁成金”之法。严羽强调“须是本色，须是当行”，意谓诗体应自然流畅，合乎本性，而非刻意雕琢、依傍旧法。

俗意，谓诗之思想内容庸常浅薄，无深度、无独创，或立意平庸，缺乏“兴趣”与“妙悟”。此类诗多求表面感伤或空乏议论，少真情实感与形象思维。严羽主张“诗者，吟咏性情也”，贵在真情自发，兴象玲珑，至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方是妙境。

俗句，指无诗意、无灵气之句，常见于模仿堆砌之作。或用典生硬，或为用典而用典，语陈意乏，兴象不生。严羽谓诗句应“玲珑有致”，有神而不露痕。

俗字，谓字词平庸，无神无新，滥用常见字，搭配无个性，失却炼字之功。严羽推崇“字字有神”，如盛唐诸家之炼意。

俗韵，谓押韵陈旧重复，为韵而伤义，或拗口费劲。严羽主张押韵自然灵活，“不必有出处”，贵乎声情相契。
第二条、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

语病，修辞之疵；语忌，关乎意趣、格调、修养。前者犹可修正，后者根深而难拔。严羽于此，不仅论诗之工拙，更立诗人品格与心性的尺度。

他所倡者，是典雅、含蓄、自然而有韵味的审美范型。此种风格有别于宋诗理趣之学，而是对盛唐“自然天成”之美的回归。

第三条、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本色当行”一语，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重要论阈。陈师道曾论韩文、苏词之弊，谓诗文词各有本色，不可混同。严羽则更以禅喻诗曰：“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若离妙悟，则流于“野狐禅”。宋人以文为诗，重理趣者，皆失诗之本色。故其所谓“本色当行”，即诗之所以为诗也。 第四条、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

对句多依对仗律度，较易工稳；结句收束全篇，要意象含蓄、余韵不绝，实为难处；发句更需开境定调，尤难于自然生动。白居易谓“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乔吉论曲曰“凤头、猪肚、豹尾”，谢榛云“起句当如爆竹，结句当如撞钟”。其意皆与严羽合。发句若能灵动天成，结句能悠远无迹，则全篇自有神气。

第五条、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

诗之起笔，不可矫饰铺张，若“作举止”则失真味；结尾则当有力而不滞，如剧终之“出场”，不但收势，更须回响。自然处收，才显风神。
第六条、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

文当切题，而不可“太着”。太着则拘，反失灵动。中国诗学贵“意在言外”“得意忘言”，语言与意义须存呼吸之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言“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苏轼云“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严羽受其旨，主张不着相、不滞言，寓意须含蓄，境界须流动。此中颇有佛家“不著相”之意脉。

第七条、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

严羽指出，诗歌押韵不必拘泥古人韵例，可随情理自然生发；用事（用典、事物）亦不必苛求来历，宜顺情达意。此条意在强调诗歌创作的自由与灵活，韵与事应服务于诗意，而非拘泥章法或古制。

第八条、字贵响，造语贵圆

陶明濬《诗话杂记》云：“以音韵言之，必求其响；以色泽言之，必求其圆。响对于哑而言，圆对于涩而言。何谓哑？专求对偶之典丽，篇幅之停匀，而中无气息，奄然欲仆，无哀怨清激之声，无慷慨悲歌之意，无悱恻缠绵之情，无芬芳秀逸之致，如是则字句虽稳切，而声响必喑哑。”此段一针见血。诗之“响”，贵在气息流动，声情并出；“圆”，则语调浑成，意脉通融。李杜浑成自然，神气充沛，方为“响”“圆”并至。 第九条、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透彻”即悟境通达，形象玲珑，不蔽不滞。诗思若隔靴而搔，则虽巧而无感；若拖泥带水，则词滞而意短。盖“脱洒”者，乃自然之气度，出于胸中真趣，而非矫饰。

第十条、最忌骨董，最忌趂贴

“骨董”指故作高古，堆砌陈旧典故，显得板滞迂腐；“趂贴”即衬贴过甚，为求贴切而堆字饰句。严羽反对江西诗派“以才学为诗”，主张诗应兴会神来，自然流行，不落窠臼。

第十一条、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此条强调诗歌内在气韵与外在表现的协调。所谓“直”，句子平直生硬，缺乏曲折变化之美；“意忌浅”，立意浅薄，难以引人入境；“脉忌露”，文理脉络过于显露，少了含蓄余味；“味忌短”，言外之意不丰，读后难以回味悠长；“音韵忌散缓”，节奏松散，声调稀疏；亦忌迫促，急切而生硬，影响诗之韵律与神采。整体旨在提醒诗人，诗歌既要意境深远，又要节奏和谐、文气含蓄，方能生动传神而不显矫饰。 第十二条、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

番刀本为勇烈之器，当配北人豪气。若以南人温婉之结裹，则气格不称。诗亦然，文质须相符，意境与语言不可乖离，各应其本色而成章。

第十三条、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惠洪《禅林僧宝传》曰：“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死句多理言而无生气，活句则意在言外，启人自悟。禅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诗亦然。妙处不在所言，而在所不言。

第十四条、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严羽云：“颉颃可也，乖戾不可。”颉颃者，诗气昂扬自信，气势飞动，如风入松、云逐山；乖戾者，则虽强而违性情，粗躁刺耳，失和而不畅。意在告诫诗人，词气可高，可峻，但不可违乎自然性情，否则虽显雄伟，却失神韵。理当昂然而不狂，激昂而不突兀，使诗之气象与性情相得益彰，正如初春之风，劲而不暴，清而有致。

第十五条
（略，未摘录） 第十六条、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此段最富禅味。青原惟信曰：“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后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此即由未悟、初悟而至彻悟之境。诗学亦然——初学滞于语言，中途困于法度，终能超越文字，化法为心，方入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