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见过许多地方的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祖国最北端的哈尔滨,我见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屏息的壮阔;在东边的青岛,我也曾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感受过那种带着海腥味的、湿冷的寒气扑在脸上的凛冽。至于新疆南北,那片曾视作第二故乡的土地,冬雪更是寻常,伸手便可触及。然而,在我所有关于雪的记忆,最撼动心魄的,却永远是1994年8月11日,喀喇昆仑山口上的那一场。</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年,我们驻训在喀喇昆仑山口的哈巴克通道,距离举世闻名的神仙湾哨所,不过三四十公里。三十余顶班排用的棉帐篷,像一列列沉默的甲虫,依次匍匐在通道的平谷里。伴随保障的车辆整齐地列队在帐前,给这片万古死寂的荒原,勉强增添了一丝属于人间的、微弱的气息与生机。那时节,我的故乡四川正被难以忍受的酷暑煎熬,而在这里,即便是宿营的夜晚,我们也必须裹紧棉被,再压上厚重的作训服,才能勉强抵御高原那无孔不入的风寒。</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天还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四围是绝对的死寂。只有从帐篷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风,带着刀锋似的寒气,一遍遍地提醒着我们,这里是海拔五千米的喀喇昆仑。我从严实的被窝里挣扎出来,披上冰凉的军大衣,掀开那扇厚重的棉布门帘,正准备吹响那划破黎明的哨音——一步跨出去,人便怔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瞬,仿佛我不是跨出了一步,而是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太虚幻境。昨夜临睡时,天空还是一片澄澈,繁星闪烁,连月宫里的嫦娥与吴刚都仿佛清晰可见,丝毫没有下雪的征兆。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夜之间,造化竟动了如此豪奢的念头,用了如此磅礴的手笔,将整个哈巴克通道,将目力所及的一切峰峦与沟壑,都厚厚地、毫不吝惜地铺上了厚厚的新雪。</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东边的天际,那时刚刚透出一丝鱼肚白,这光是吝啬的,软软地垂下来,像蒙着一层薄纱。它落在西面那群最高的山脊上,并不急于照亮,只是温柔地、试探般地抚摸着。说来也奇,那原本死白的雪,被这怯生生的光一触,竟像羞赧的少女脸颊,透出一种极淡、极柔的粉紫色来。这颜色是活的,仿佛在静静地流淌,你能“听”到它在那连绵的雪线上弥漫、晕染的声音。群山此刻像一群沉睡的巨兽,覆着这层粉紫色的绒毯,呼吸匀停,安详得让人不敢高声,生怕一丝响动,便会惊扰了这亘古的甜梦。</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脚下的哈巴克通道,这平日里布满砾石、车辙零乱的旷野,此刻是完全不见了踪影。一片无垠的、平坦的雪原,向着视野的尽头毫无阻碍地伸展而去。雪是那样厚,那样松软,像是天神将无数床巨大的鸭绒被,毫不吝惜地铺满了这苍茫的大地。空气是凛冽的,吸进肺里,有一股因草木不生而显得格外纯粹的清甜。我兴奋地踩上一脚,雪便“咯吱”一声,深深地陷下去。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这声音显得格外清脆、空灵,仿佛能直接敲在人的心弦上。</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紧赶着去向团指刘建国参谋长报告。积雪已覆盖了平整出的简易操场,晨练是无法进行了,不如改为清理积雪,保养车辆,准备开饭。安排完毕之后,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天边那层薄纱被猛地掀开了!第一道真正的晨曦,如同金色的箭矢,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射中了远方那群山之巅的最高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怎样的一种金色啊!仿佛是从画家调色盘上直接倾泻而下的炽烈与辉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熊熊地燃烧。这金色迅速地向下漫溢,如同熔化的金汁,沿着山脊那锋利而优美的轮廓奔流。顷刻之间,一整排雪峰都戴上了纯金的冠冕,光芒万丈,庄严神圣得令人不敢逼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日照金山!”我们心里都默念着这个传说中的名字。平日里这些铁骨铮铮、棱角分明的巨人,此刻披上了这身华服,竟显露出几分帝王的雍容与慈悲来。那光与影的切割,那金与白的交融,壮丽得让人心旌摇曳。我们几个站在雪地里,都忘了寒冷,张大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所有的惊叹与赞美,在这天地间最伟大的表演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很快,战友们开始清理帐前的积雪,驾驶员们也着手保养车辆。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的车辆都被冻住了,没有一辆能够启动。经验丰富的汽车代理排长秦绪安立刻安排驾驶员们取出喷灯,用那高温的火焰,小心翼翼地炙烤着发动机底壳,让冰层缓慢地融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太阳升得更高了,已从山脊后面完全跳脱出来,由温暖的晨曦转为明晃晃的正阳。它的光芒不再只眷顾高处的峰峦,开始平等地洒向这雪域的每一个角落。方才那幽蓝的、静谧的雪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陡然苏醒过来。无数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从雪面上迸射出来,亮晶晶的,闪闪烁烁的,直晃人的眼。每一粒雪晶都成了一个微小的棱镜,贪婪地捕捉着太阳的光线,再将它们分解成七彩,毫无保留地反射出去。放眼望去,整片通道宛如铺满了碾碎的钻石粉末,又像是夏夜繁星坠落了无数,在这高原的清晨集体眨动着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光线也变得有了温度,照在脸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先前那彻骨的寒意。军大衣的深色布面上,热气开始丝丝地蒸腾起来。周围的战友们也活跃开了,有人抓起一把雪,在手里捏成紧实的雪团,呵呵地笑着;有人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整片耀眼的银装世界;更有人直接在雪地上打滚,像是要把身上的灰尘洗净。笑声、呼喊声,在这纯净的空气里传得老远,又撞在四周的雪坡上,荡开隐隐的回音。这寂静的冰雪世界,人间的烟火气顿时变得生动而亲切。</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独自向营地边缘走了几步,让这片无边的光明与洁白将自身完全包裹。回望我们那几十顶军绿色的帐篷,在这雪白与湛蓝的宏大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定,像几枚钉在大地上的印章,证明着人类在这生命禁区微不足道却又无比顽强的存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这喀喇昆仑之巅,盛夏八月,我却置身于一个严冬般的琉璃世界。这强烈的反差,非但没有带来错乱,反而更添了一种超现实的、如梦似幻的喜悦。那一刻,所有的疲惫、艰苦,仿佛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洗涤干净了。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一个驻守于此的士兵,而是一个被上天垂怜的孩童,幸运地闯入了一个由冰雪和阳光精心搭建的、只存在一天的童话乐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许多年过去了,那份独属于喀喇昆仑的、在盛夏八月馈赠予我的冬日记忆,却以其极致的壮美与纯净,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生命里。直到今天,只要闭上眼,我仍能看见那一片跳跃的金芒与无垠的银光,心中仍会涌起与那时一般无二的、毫无杂质的惊喜与愉悦。那不只是雪,那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纯净、最辉煌的一页诗章,是对戌边卫士的忠诚、给予的最高奖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