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上的一抹红

美友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立冬未至,洛塬的秋正走向深处。这会儿,庄稼人最先要忙活的就是那院子里和自留地里的辣椒树。霜降临近,辣椒叶子就开始发蔫,挂在枝头的红辣子有的红得透亮,有的还带着青,大小也不一,有的圆鼓鼓的,有的却瘦小干瘪。男人们天刚亮就下地,把辣椒树连根拔起,抖落根上的泥土,将一树红红绿绿的辣子全摘下来,摊在打谷场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挑辣子是个细致活。女人们围坐在场边,把红得鲜亮的辣子一个个拣出来,那些还泛着青的、个头太小的,就留着自家吃。挑出来的红辣子,红得极艳,红得极烈,像是把整个秋天的阳光都收进了薄薄的椒皮下,只等着石碾来唤醒。这些精选的辣子收在屋檐下阴干了大半个月,如今椒皮半皱,却愈发红得透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庄稼人向来是极爱这红辣子的。不是为那辣,是为那红。红是喜庆,红是热闹,红是日子里少不得的一抹颜色。于是便将那半干的辣子从屋檐下取来,挑去杂质,再摊开晾上半日,待其回软,便要推到石碾上去压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石碾上压红辣酱,是要挑好天气的。霜降后的太阳,虽不如秋日那般炽热,却也晒得人后背暖烘烘的。庄稼人提着竹笼,将捂得恰到好处的辣子送到村口的石碾跟前。这石碾极老,碾盘上的纹路被岁月和无数次的碾压磨得极深,极清晰,仿佛刻着这村子的历史。碾砣也是极圆的,石质极硬,经了年岁的打磨,表面竟显出些光亮来,不似新石那般粗糙。它不知碾过多少辣椒,多少谷物,多少岁月,而今依旧立在村口,沉默地等着人们来用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压红辣酱的日子,村中颇有些热闹。庄稼人天不亮就起来,将半干的辣子剪成小段,去蒂,再摊开晾上一晾。待日头爬上东山头,晒得碾盘暖烘烘的,才将辣子运到石碾跟前。男人们将石碾打扫干净,将碾砣推得转了几转,试试那石碾是否还灵便。孩子们也来凑热闹,在碾盘周围跑来跑去,偶尔被大人们呵斥两声,便远远地站着看,眼睛里却满是好奇与期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压红辣酱,配料也有讲究。除了主料红辣子,还要配上盐、葱、蒜、花椒等。盐要选粗盐,颗粒大,压得辣酱不容易坏;葱要新鲜的小葱,切成小段;蒜要拍碎去皮;花椒一定要当年的新花椒,麻香味才足。这些配料和红辣子一起,在石碾下慢慢碾成一体,滋味才能渗进辣酱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压红辣酱时,先将辣子均匀地铺在碾盘上,不可太厚,亦不可太薄。太厚了,碾砣压不实;太薄了,又易飞溅。庄稼人用手轻轻拨弄着辣子,使之排列得整齐些,开始推动碾砣,一圈,一圈,又一圈。那碾砣碾过辣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极是单调,却又极是踏实。这声音,一代代庄稼人听着长大,又传给下一代。辣椒被碾得皮破肉绽,红色的汁液渗出,渐渐将碾盘染红一片。那红色极鲜艳,极浓烈,仿佛要将整个秋天的阳光都揉碎了,和着辣子的辛香,一起碾进了这酱里。庄稼人用木铲将辣酱刮起,盛进瓦盆或瓷瓮里,那红色的酱体在容器里微微颤动,泛着油亮的光泽。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红色辣酱,在洛塬的秋冬饮食里,是极重要的。晌午时分,庄稼人从地里回来,饥肠辘辘,从锅里取出刚蒸好的馍馍掰开,夹上一大勺红辣酱,再配上一碟咸菜,就是一顿顶饱的饭食。那辣酱的红渗进馍馍的洁白里,咬一口,馍的筋道与辣酱的鲜香在口中迸发,辣得人额头冒汗,却越吃越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庄稼人也常将辣酱拌进面条里。手擀的面条下锅煮熟,捞进碗里,浇一勺热汤,再挖一勺红辣酱拌匀。那红艳艳的辣酱裹着每一根面条,像给面条穿上了一件红衣裳。冬日里,吃这样一碗面,从胃暖到心,连呼出的气都是红彤彤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洛塬上,红辣酱还有着特殊的意义。从前日子穷,大家上学那会都要自己背馍馍。每到这个时节,书包里除了几个冷馍,总少不了一瓶红辣酱和一瓶萝卜条。那红辣酱是母亲用石碾新压的,装在洗净的罐头瓶里,盖得严严实实。开饭时候到了,孩子们就去饭堂蒸笼上找自己的馍馍,挖一勺红艳艳的辣酱抹上去,就着萝卜干,吃得津津有味。那辣味能驱散冬日的寒气,那红艳艳的颜色,也能给清贫的日子添些暖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时,庄稼人也会将辣酱抹在刚出锅的锅盔馍上,将锅盔馍烤得微微焦黄,辣酱的香气与锅盔的麦香交融在一起,咬一口,酥脆与绵软并存,辣味在口腔里层层绽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碾旁的空地上,晒着许多装辣酱的瓦盆和瓷瓮。偶尔要过去适当搅拌一下,以防酱料发霉。那红色的酱体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仿佛是一地的红宝石,又仿佛是被碾碎的晚霞,铺在碾盘上,铺在村人的生活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只是如今,压辣酱的声响,一年比一年少了。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留下的老人越来越少,能推动这老石碾的人更是寥寥。那熟悉的"沙沙"声,曾经是秋日里最踏实的节奏,如今却成了记忆里渐行渐远的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石碾依旧,辣子依旧,人亦依旧。只是那碾压的声音,一年比一年轻了,一年比一年远了。然而那石碾上的一抹红,却永远鲜亮地留在了洛塬的秋天里,留在了每一个经过石碾的人的记忆里,也永远留在了洛塬人的舌尖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