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径

米欧

人总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但于我而言，柳侯公园这条古老的桂花曲径，却让我年年如期而至，如赴一场永不厌倦的初约。

惦念着今日骤降的气温，我笃信这清寒是为花香酝酿的私语，便再次踏入柳侯。脚步方近，风已携着黏稠清甜的桂香扑面而来，罗池浸润在温柔的鹅黄色光晕里。"满城尽带黄金甲"终究太过峥嵘，此间的香却是糯的、软的，带着蜜的意蕴，不疾不徐地往人骨子里钻。天色沉静，偶有雨星飘落，凉丝丝的，非但不恼人，反倒像给这过于秾丽的香气点上几滴清泉，让它愈发空灵透亮。

我在这香织的曲折的花径里缓缓走着。脚下青石板微润，缝隙间探出茸茸绿意，头顶枝柯交错，筛下斑驳如梦的天光。细碎桂花像是耐不住寂寞的精灵，被秋意醉得酥软，三三两两辞别枝头，随风旋舞。它们栖在幽深草丛里，宛如大地睁开了无数金色的眼；停在苍黑石板上，又似岁月洒下的碎金。有几粒分外调皮的，悄悄落在我的发间衣襟。摊开手掌，便有一朵带着温润体感的星子盈盈入掌。它那样小，又那样完整，静静凝望我，眼神里藏着一整个安恬的、不与人言的秋日。我不忍拢掌拘禁，只轻轻一倾，任它乘着风悠悠打着旋儿，坠入一旁玉兰宽厚粉红的花瓣间。那暖和的眠床，想必正托着它做一个关于来年的甜梦。

花径两旁多是百年桂树，深处更有几株多长了半个世纪的。虬曲枝干上布满岁月凝成的树瘤，据说里头结着的物质具有药香，像是时光的舍利子。生命的坚持与倔强在这里触手可及。偏偏是这样苍古的躯体，在被树干奋力撑起的虬枝上，依然层层叠叠地攒着花团，在灰蒙蒙的秋空下闪着鲜活迷人的光。这蓬勃的、向死而生的美丽，让我忽然想起李清照，她最懂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这花径的风骨不正是如此？不争"浅碧深红色"，只凭一缕香魂，便"自是花中第一流"。在她笔下，连孤高的梅与隐逸的菊，都要为这"画阑开处冠中秋"的底气生出几分羞妒。

平日我最爱桂花入茶，杭州的桂花红茶常伴茶烟袅袅，就贪恋那被焙干封存后依然不屈的香。此刻行走在香雪源头，竟萌生"贪婪"的念头，想摘几朵最饱满的，让这鲜活与茶烟共老。手指微动，终究作罢。这想摘未摘的迟疑，恰是喜爱到极致的珍重。因为懂得，所以不愿亵渎；因为深爱，所以宁愿留存完整。

这份小心翼翼的珍惜，让我读懂了林清玄笔下的另一种拥有："今年的桂花都采尽了，今年的桂花茶也饮完了，秋日已尽，不必挂怀，我们已在心里埋下桂花的种子。"何须执拗地将花香攥在手心？若能将满径秋意、刹那沉醉化作心田里安静的种子，便是最恒久的珍藏。这念头如温和的风，将心头那点"贪"吹得云散烟消，只余释然的澄澈。

转过花径，一处开阔地上，几位老人围坐石桌打牌。他们神情专注，偶尔有人抬头望望桂花林，许是太浓的花香惊扰了牌局。这闲适的画面，忽然牵动了心底最柔软的弦——像有一缕看不见的香丝，悠悠地将我引回了故乡。

故乡的桂花树虽不及这里的古老，却也长得蓬蓬勃勃。此时该是花开正盛了。记得去年秋深，刚走到村口，那沸沸扬扬带着泥土气息的桂香便扑面而来，像是故土温厚的拥抱。村里的桂树不似公园里这般讲究，随意地立在院门口，倒像是每户人家的老熟人。墨绿的叶底藏着细碎的黄花，秋收后的农人闲坐在树下，一边择花生、晒辣椒，一边拉着家长里短。那些被日头晒得黝黑、被岁月刻下印痕的身影，因了这簌簌落下的花雨，竟平添了几分朴素的温柔与诗意。

我想举起手机定格这一幕，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放下。或许故乡的桂香本就不该被框进相册，它只合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待到某个落雨的黄昏，当秋风掀起窗帘，它会突然漫出来，让你想起村口的老树，想起浸在香里的安详身影，想起故乡的秋永远有几棵桂花蔓延着柔柔的香气，等你归来。

风又起了。悠长的香漫过石径，漫过词人的叹息，漫过故乡的炊烟，漫过所有被称为"老地方"的所在，最终沉淀在心里，成了一颗饱满安静的种子。

我回过头，再看一眼细雨中的小径，曲折迂回。

那树树花，还开着呢。

它们仿佛，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