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孙中山纪念馆

林子

时至夏末，我们一行跨过一道低低的石阶，便走进了孙中山纪念馆，那片由藏经楼、碑廊与书院围合成的静谧天地。暑气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滤网筛去了，只剩下满目苍翠与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历史的清凉。

风是柔柔的，拂过廊下的铃铛，发出些悠远而清弱的声响，像是在为一段沉睡的往事唱着安眠曲。我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院里栖息的英魂。

藏经楼里是幽暗的，空气里浮动着旧纸与墨混合的、一种肃穆的芬芳。我的目光，便在这一帧帧泛黄的照片、一件件沉默的文物间缓缓流连。起初，是一个少年清癯的面容。那是在翠亨村，在南中国海的波涛声里，一个眼睛里燃着火焰的年轻人。

是他，孙中山先生，他看到的，不只是家门的贫寒，更是整个国家的沉疴。于是，“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那火焰，便从一双个人的眼眸里，蔓延成燎原的星火，要将这沉沉的黑夜烧出一个窟窿来。

照片的顺序，便是一部无声的史诗。从檀香山到香港，从广州到伦敦，他的足迹是急促的，坚定的。我尤其在那张“伦敦蒙难”的记载前驻足良久。想象着那年伦敦清湿的街道，一间寓所里，一个被清廷诱捕的革命者，在生死一线的关头，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照片上的中山先生，后来被释后，面容似乎更清瘦了些，眼神里却并无后怕，反倒添了一份磐石般的坚毅。那大约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彻悟罢。一个人，连最坏的结局——死亡——都已坦然面对，那么前路上的任何艰难险阻，便都成了可以踏在脚下的尘泥了。

这推翻千年帝制的伟业，真真是用无数的失败与头颅堆砌起来的。十次的起义，十次的败绩，黄花岗上七十二位烈士的碧血，染红的何止是岭南的泥土，更是整个民族渐趋苏醒的良心。

这需要何等的坚韧，才能在一次次的绝望中，再次点燃希望的火把？我想起院子里那爬满半壁墙的爬山虎，它们的触须，不也是一次次地探寻，一次次地失败，才终于找到缝隙，顽强地向上蔓延，直至覆盖出一片郁郁葱葱的天地么？这革命的事业，大抵也是如此了。

及至看到那幅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标准像，他穿着礼服，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那远方，是初生的共和国，还带着襁褓中的稚嫩与脆弱。然而，这共和的婴啼终究太微弱了，很快便被旧时代的沉沉暮霭与新时代的种种喧嚣所淹没。

袁世凯的窃国，军阀的割据，护法的失败……照片上的他，一次次地蹙紧了眉头。那眉宇间的川字，像是被刀刻上去的，记录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痛心。

革命的路，原来比想象的要长得多，也曲折得多。它不像院子里的石阶，一级一级，清清楚楚地通向陵寝；它倒像是山间的迷雾，你以为是峰顶了，走过去，却又是另一重深谷。

我的心里，也随着这影像的流转，感到一阵阵无言的憋闷。直到走到“国共合作”的展陈前，那画面才仿佛豁然开朗。

晚年的他，与新的力量，新的面孔站在一起，那双一度被忧患磨损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里，似乎又重新燃起了某种光。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新路的、审慎而热切的光。历史的航道，在此时，又完成了一次艰难而伟大的转折。

从藏经楼里出来，重新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竟有些许的恍惚。仿佛刚才的几个小时，我已随着那个灵魂，在历史的惊涛骇浪里走完了整整一生。

院子里那三民主义的碑廊，长长地延伸着，一块块石碑上，镌刻着他不朽的理想。我用手轻轻抚摸那冰凉的、粗糙的石刻，指尖传来的，却是一种温热的触感。那字迹的凹槽里，仿佛还留存着他书写时的体温与脉搏。

旁边就是中山书院了，门开着，里面隐约传来讲解员清亮的声音，说的正是“振兴中华”的那段著名演说。我没有进去，只静静地站在廊下听着。

那声音与百年前他在广场上的疾呼，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与他同时代的仁人志士，用血肉之躯，为我们撞开了那扇紧闭的、锈蚀的封建铁门；而门后的路，如何走得宽阔，走得平坦，走得花团锦簇，则是后来者的责任了。

我们默默地循着原路走出，来时带着的是一份游览的闲情，去时怀里却揣着一团沉甸甸的火。那火，是那个名叫孙文的世纪伟人，在历史的幽暗长夜里，亲手点燃的。它不曾熄灭，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一阵又一阵的风，将它吹向更远、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