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曾见过许多被称为“大地艺术”的景致,或是沙漠中风吹出的涟漪,或是草原上蜿蜒的河流,它们大多出自自然之手的随心所欲,带着一种不理会人间烟火的疏离与高傲。然而,当我的双脚踏上哀牢山的土地,目光与那漫山遍野的元阳梯田相遇的刹那,我才恍然惊觉,我过往对于“大地艺术”的理解是何其浅薄。在这里,艺术不再是自然的独白,而是人与天地之间,持续了千年的对话、协作与共生。这是一幅活着的、呼吸着的、用生命与时光共同描绘的巨幅画作。</p> <p class="ql-block"><b>一、壮美大地画卷</b></p><p class="ql-block"> 车行至哀牢山深处,云雾便如老友般缠上车窗。山峦的轮廓在奶白色的雾气里时隐时现,仿佛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未分。正恍惚间,一片层层叠叠的光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了我的眼帘——那便是元阳梯田了。那一刻,所有关于“美景”的既定想象,都显得如此苍白而贫乏;胸腔里,唯有心跳与山间浩荡的风声,沉沉地共振起来。我忽然懂得,这哪里是寻常的田野,分明是哈尼族人用一千年的光阴,在大地这本最古老的画册上,细细描摹、至今仍温热呼吸着的一幅活着的画作。</p><p class="ql-block"> 驻足于任何一处观景台,这幅大地画作便以它最磅礴、最原始的姿态,铺展于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从海拔仅几百米的热气氤氲的河谷,一路攀升到两千多米的山巅,千万级田垄如同大地的阶梯,顺着山势尽情地蜿蜒、盘绕。这里没有尺规的刻板,没有设计的匠气,一切却如大自然亲手梳理的绸带,流畅而舒展。我忍不住俯下身,细细地看。那田埂,是以哀牢山特有的青灰泥土为墨线,在山坡这面巨大的画布上,勾勒出疏密有致的轮廓。那线条,时而如狂草般恣意挥洒,是山洪与岁月冲刷出的波浪;时而又如工笔般一丝不苟,是人力与天意达成的默契,像一排排规整的琴弦,仿佛风一过,便能奏出空山的回响。大的梯田,开阔如镜面,能从容地收纳整片天空的流云与飞鸟;小的呢,不过簸箕大小,羞涩地藏匿于山坳的皱褶里,却也因此蕴藏了最灵动的、属于细微之处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而灌水期的梯田,无疑是这幅大地画作最璀璨、最辉煌的时刻。十一月初的清晨,薄纱似的岚雾尚未被山风完全驱散,梯田里的水,泛着一种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淡淡的青蓝色,像无数块被打碎了的蓝宝石,漫不经心地散落在这南国的群山之间。我屏住呼吸,像等待一个神圣仪式的开始。当第一缕曙光如利剑般刺透晨雾,斜斜地洒在水面之上时,奇迹便发生了。原本沉静的田水,霎时间波光粼粼,成了一面面调色盘。蓝绿、橙黄、浅金、绯红,这些难以名状的色调,顺着阳光这位最高明画师的轨迹,不断地流淌、变幻、交融。我沿着窄窄的田埂缓步前行,脚下的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香。田水中,云的倒影与天光交织在一起,虚虚实实,光影迷离,竟让我一时怔住,分不清是天空慷慨地倒映在了田里,还是这千万片梯田,正以它无比的谦卑与坚韧,默默地托起了我们头顶的整片天空。</p> <p class="ql-block"><b>二、千年农耕文明</b></p><p class="ql-block"> 这方足以震撼任何人灵魂的画作,早已将哈尼族的智慧、坚韧与生存哲学,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位凝视者的心底。“有林才有水,有水才有田,有田才有人”,这句在哀牢山间流传了千年的古训,朴素得如同山间的石头,却蕴藏着这个民族对大自然最深刻的理解与敬畏。</p><p class="ql-block"> 为了将这句古训变为现实,哈尼族的先民们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生态智慧。他们独创的“木刻分水”灌溉系统,便是一个完美的例证。根据每一片灌区梯田的面积和沟渠水流量的大小,在沟渠的分界处,放置一根刻有宽窄、深浅不等凹槽的横木。水流经过时,便会依据凹槽的规格,被精确地分配到不同的支流,继而流入下方的梯田。这看似简陋的木刻,实则是一部刻在木头上的、永不失效的水利法典。</p><p class="ql-block"> 同时,哈尼族人更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可持续发展的“森林—村寨—梯田—水系”立体生态循环体系。山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始森林,如同巨大的天然水库,涵养着丰沛的水源;山腰,是人们聚居的村寨,负责管理和维护流经此处的生命之水;而山脚,便是赖以生存的万顷梯田。用过的水,又通过纵横交错的沟渠,最终汇入河谷,蒸腾成云,再化为雨,回归森林,完成一个周而复始、循环不绝的完美闭环。</p><p class="ql-block"> 听当地一位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人说,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迁徙至此,面对的是“地无三尺平”的绝境。然而,哈尼族人没有抱怨,更没有退缩,他们凭着最简陋的锄头和铲子,凭借着骨子里那股与生俱来的坚韧,一锄一铲,一代一代,硬生生在这看似无法耕作的群山之中,勾勒出了这幅“大地粮仓”最初的雏形。</p><p class="ql-block"> 站在一处仍在使用的“木刻分水”渠旁,我久久凝视。那清澈的山泉,正顺着木头上那道道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刻痕,均匀而安静地流向四面八方。水中倒映着蓝天和我的身影,也仿佛倒映出无数哈尼族先民的身影——他们绝不是自然的征服者,而是最懂得与自然对话的诗人与画师。</p> <p class="ql-block"><b>三、走进哈尼村落</b></p><p class="ql-block"> 当我真正走进山腰上的哈尼村落,这幅大地画作背后那醇厚而温暖的人文底色,便愈发清晰地显现出来。</p><p class="ql-block"> 沿着蜿蜒的山路,我走进了阿者科村。这个始建于1855年的古老村落,僻处山中,被层层叠叠的绿意环绕。村口,几株百年树龄的“喜树”如同忠诚的卫士,伸展着苍劲的枝干,守护着村庄的宁静与祥和。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往里走,眼帘便被那一栋栋带着山野气息的“蘑菇房”所占据。它们以石头为基,土坯为墙,最特别的便是那用茅草叠压而成的屋顶,圆润而厚实,因长年的烟熏火燎呈现出深沉的墨色,果真如同雨后丛林中冒出的巨大蘑菇,憨厚可爱,又带着一种亘古的宁静。村里并没有大修大建,而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合理的改造提升,适当拓宽了一些小路,修建了旅游栈道,但那份原汁原味的山野气息,却被完好的保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在村里,我遇见了返乡创业的“00后”姑娘高花。她告诉我,阿者科村在划入世界文化遗产核心区后,成立了村集体旅游公司,探索保护与发展的新路径。曾经,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选择外出务工,如今,像她一样的年轻人正逐渐归来。“回到阿者科,是我最勇敢的决定。”高花笑着说,如今她化身导游,带着游客在田埂间寻找野菜、体验梯田抓鱼,在火塘边聆听哈尼古歌,还通过新媒体记录云海梯田的四季。傍晚,我站在一户人家的阳台下,看到炊烟从蘑菇房的草顶袅袅升起,与梯田上空的晚霞融为一色。不远处,一位哈尼族大婶背着竹篓,里面放着刚用过的锄头,正踏着夕阳的余晖归家。那一刻,现代与传统,发展与守护,在这座古老的村落里,达成了美妙的平衡。</p><p class="ql-block"> 另一座让我印象深刻的村落,是全福庄村。这里的氛围,更浓烈地萦绕在“水”的智慧周围。我在这里见到了“赶沟人”卢志祥。他是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中年汉子,他的职业,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赶沟人”,负责巡查、维护流经全福庄的古老沟渠。</p><p class="ql-block"> “水就是梯田的命根子,保护好这些梯田就是我们赶沟人的责任。”清晨,他带着工具沿沟渠巡查,清理堵塞、修补漏水,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他带我走到一处“木刻分水”点,指着那根刻有凹槽的横木说:“你看,这水自己就会‘说话’,它会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流到该去的田里。”这份传承数代的职业,无关财富,而是一种与祖先、与邻里、与自然签订的古老契约。卢志祥的身影,行走在纵横交错的沟渠边,仿佛一个活着的符号,诠释着哈尼族“沟长制”代代相传的管理智慧,以及那句“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信仰。</p><p class="ql-block"> 在两个村落,我都尝到了村民自酿的米酒,听到了与梯田节律紧密相连的节日故事——“昂玛突”节祭祀寨神和土地神,祈求梯田丰收;“开秧门”节拉开插秧的序幕,寄托着对一年收成的期盼。梯田于他们,早已超越了“耕地”的范畴。它是祖先留给他们最伟大的画纸,是民族记忆得以延续的鲜活笔触。</p> <p class="ql-block"><b>四、世界文化遗产</b></p><p class="ql-block"> 2013年6月,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一个以民族名称命名的世界遗产。这份殊荣,认可了它作为文化遗产的突出普遍价值——展示了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杰出范例,是人类工程与自然景观的完美联合。</p><p class="ql-block"> 元阳梯田的荣耀并未止步于此。就在前不久的2025年9月,元阳哈尼梯田又成功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 至此,这一延续1300余年的山地农耕灌溉系统,成就了一项举世瞩目的壮举:它成为了全球首个集“世界文化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和“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于一身的“三遗产”农耕文明典范。</p><p class="ql-block"> 这三项世界级的桂冠,如同三束来自不同方向的光,共同照亮了元阳梯田无与伦比的全面价值。世界文化遗产,褒奖的是它与民族文化和自然景观结合的人文之美;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肯定的是其延续千年的活态农业生产系统和生物多样性;而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则是对其独创的“木刻分水”、“无坝引水”等山地灌溉智慧与管理模式的高度认可。</p><p class="ql-block"> 它与我们通常所见的长城、金字塔不同,它不是一座凝固的、仅供凭吊的古代遗迹。元阳梯田,是一处至今仍在“呼吸”、在“生长”的“活态文化遗产”。哈尼族人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农耕技艺、他们与自然相处的哲学,以及梯田本身所构成的完整生态系统,依然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地延续着。</p><p class="ql-block"> 看着田埂上嬉戏追逐的哈尼族孩童,我忽然觉得,这幅大地画作最珍贵、最动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这“活态”的核心。它所承载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朴素而伟大的理念,早已不仅仅是哈尼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更是献给全人类的一份关乎未来生存的深刻启示。这漫山的梯田,用它一千三百年的存在与最新的“三遗产”荣耀,向我们发出了一声洪亮的告诫:尊重自然、顺应自然,才能创造出真正能够跨越时光长河、亘古流传的艺术与文明奇迹。</p> <p class="ql-block"><b>五、我的敬畏之心</b></p><p class="ql-block"> 离开元阳的时候,正值黄昏。硕大的、橙红色的夕阳,正缓缓沉向远山的背后,将目之所及的所有梯田,都染成了一片流动的、辉煌的金红。我回头望去,那层层叠叠的田垄,在最后的余晖中,如同被点燃的无数面镜子,闪耀着一种悲壮而温暖的光芒。哈尼族村民的身影,三三两两,正渐渐地融入苍茫的暮色里,而蘑菇房的炊烟,依旧在山间轻轻地飘荡,像是不忍散去的挽留。</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的心中并无多少离别的愁绪与不舍,反而被一种满满的、近乎神圣的充盈之感所占据。元阳梯田带给我的,远不止是视觉上的震撼与审美上的愉悦,它更像是一场透彻的、关于生命与文明的精神洗礼。</p><p class="ql-block"> 这幅用大地描摹的画作,早已在我心中写下了最深情的回响。此后,每当我于都市的喧嚣中感到疲惫与迷茫时,只要闭上眼,便能想起那层层叠叠、如诗如诉的田垄,想起阿者科村高花脸上朝气蓬勃的笑容,想起全福庄村卢志祥在沟渠边坚定的背影,想起那项刚刚加冕、沉甸甸的“三遗产”荣光。于是,心中便会悄然涌起一股沉静而深厚的力量。这力量,提醒我永远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永远尊重那些用最朴素的双手、最坚韧的意志,在大地上创造着生命奇迹的、平凡而伟大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