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窗棂时,我总爱摩挲掌心里那枚磨得发亮的旧校徽。铜质的边缘早已失去棱角,背面刻着的“1978”字样却依旧清晰,像一道刻在生命里的界碑,隔开了青涩与沧桑,也串联起半生风雨飘摇的轨迹。回望从1978到2016这三十余载光阴,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坎坷与挣扎,如同暗夜中的星子,虽黯淡却执着,最终织就了中年底色里最厚重的纹理。</p> <p class="ql-block">1978年,初秋。老天还拉着夏天的燥热不放,蝉鸣聒噪得像要掀翻屋顶,我握着职业学校的毕业文凭,忐忑又期许地停留在熟悉的校园。留校任教,这份在当年足以让乡邻艳羡的工作,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坐标。彼时的我,还是个眉眼带怯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三尺讲台上,手心的粉笔灰似乎都带着青涩的温度。课下批改作业到深夜,宿舍昏暗的灯光,映着窗外的梧桐树影,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以为凭借一腔热忱,便能在这方天地里安稳度日,不负韶华。</p><p class="ql-block">只是命运的伏笔,总在不经意间埋下。留校当年暑假,父亲因病离世,就像一块巨石轰然砸碎了我刚刚起步的新生活。那一刻,我才真切懂得“天塌下来”的滋味。父亲走后,母亲的脊背一夜之间弯了许多,终日沉默地坐在灶台旁,本来患有眼疾的眼睛更显得空洞无神。我当时的工作环境无法安排母亲一起生活,好在侄子毅然同意搬到我家和奶奶做伴。熬过漫长的三年,我匆匆结婚成家,将百里之外乡下老家的母亲接到了学校宿舍。十平米的小屋一隔两半,两张木板床,一个简易衣柜,便撑起了我们的家。母亲怕影响我们工作,总是默默收拾屋子、拾柴做饭,傍晚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学生们嬉闹的身影,偶尔会轻轻叹气,那声叹息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我心上,让我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p> <p class="ql-block">成家后的那些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大女儿出生时,我用攒了一年多的工资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下班后骑车去附近农家维修电器,收个五角一元的贴补家用。后来二女儿降生,小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却也更显局促。那时的工资微薄,每月到手的钱要精打细算:给母亲抓药、给孩子添件衣服,一月工资不到半月,钱包便只剩下几个硬币。常常是月底刚过,便要开始盘算下个月的开支。我的心里常常泛起酸痛苦涩——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像一张细密的网,将我包裹,也让我在拮据的生活里,读懂了“担当”二字的重量。</p><p class="ql-block">工作的压力也如影随形。职业学校的教学任务繁重,既要备课授课,又要带领学生参加技能竞赛,还要应对各种检查评比。白天站在讲台,嗓子喊哑了;晚上批改完作业,还要熬夜写教学计划,常常趴在办公桌上就进入了梦乡。那时身边的同事有的跳槽去了待遇更好的单位,有的下海经商赚了大钱。我也动摇过,只是看着母亲日渐消瘦佝偻的身子和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便不敢放弃,纵然坚守这份清贫。</p><p class="ql-block">然而,生活的浪潮从不会因为坚守而停歇。任教第十五年,我被调往县城参加筹建一家新办企业。原以为这是人生的转机,是摆脱清贫的契机,却没料到,命运早已布下了更深的坎坷。初到企业,我凭着在学校积累的管理经验,兢兢业业,加班加点熟悉业务,常常住在办公室,只为尽快打开局面。我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却没等到柳暗花明,便遭遇了企业破产的重击。十五年的教学生涯戛然而止,五年的企业打拼付诸东流,人到中年,突然成了无业游民。走出空荡荡的厂房,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凉意。2004年母亲突发重病,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母亲走后,我满心都是悔恨与自责——这些年,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总想着等条件好了再好好孝敬她,却忘了岁月不饶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p><p class="ql-block">失业的迷茫、丧母的悲痛、家庭的重担,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当大女儿考入大学,小女儿也进入高中就读,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43岁那年,我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告别家人,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西安的电子通讯生产流水线、广州广告器材公司的工作室,上海新建厂房的建筑工地,成了我中年漂泊的栖息地。</p><p class="ql-block">那些年我省吃俭用,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每当想到孩子们的学费、家里的开支,便觉得自己受点苦也不算什么。8年漂泊,我像一株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异乡的土壤里艰难扎根。</p><p class="ql-block">2012年的冬天,因身体原因,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故乡的小县城。县城步行街的“三棵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干上又多了几道沟壑,像极了我布满皱纹的脸庞。原以为漂泊半生,终于可以叶落归根,安稳度日,却没料到,等待我的是另一场别离。常年的聚少离多、生活的琐碎消磨,早已耗尽了夫妻间的温情。2016年夏天的一个黑色星期天,我被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砸在我滴血的心上。仲夏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们浑身难受,而此时的我却似在茫茫雪雾中,任凭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彻骨的寒冷从皮肤蔓延到心底。家,这个我穷尽半生想要守护的港湾,终究还是碎了。</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常常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日出日落,回忆那些坎坷的岁月。从青涩的留校教师到中年的漂泊者,从阖家团圆到孤身影只,命运似乎总在不经意间给我沉重一击,让我在风雨中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可回望来路,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深夜里独自舔舐的伤口,终究还是成了过往。父亲的离去让我懂得珍惜,母亲的陪伴让我学会坚韧,漂泊的岁月让我更加从容,家庭的破碎让我明白,人生本就没有完美,遗憾与坎坷都是生命的常态。</p> <p class="ql-block">中年的坎坷,像一杯浓醇的酒,初尝是苦涩,细品却有回甘。它磨去了我的棱角,却沉淀了我的心智;它夺走了我的安稳,却赋予了我力量。那些走过的路、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化作了生命里最珍贵的财富,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面对何种风雨,都能从容不迫,淡然处之。毕竟,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坎坷,都能算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