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草黄

汉紫

<p class="ql-block">  脚下草的颜色,不是夏日那种青翠欲滴、逼人眼目的绿。那时的绿是少年的绿,莽撞的、饱满的,仿佛要溢出汁液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眼前的黄,却是一种沉静的、温润的,仿佛被时光细细打磨过的颜色。是宣纸的古黄,是旧丝绸的暗黄,是月光洒在古琴上那种幽幽的、泛着清辉的黄。风过来,不再是“沙沙”的脆响,而是“簌簌”的、绵软的声音,像是一声悠长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草们都谦卑地俯下身子,一片连着一片,顺着地势起伏,如同给大地盖上了一张巨大而柔软的毯子。</p> <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身,拈起一片草叶,它在指间轻易地就碎了,发出极细微的折裂声。我不禁想起白居易的诗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是啊,一岁一枯荣。这枯与荣,便是天地间最朴素、也最无可撼动的法则了。春日里,它们拼了命地从泥土里钻出,用一身新绿宣告生命的胜利;到了这深秋,便安然地、从容地交出这一身绿色,归于沉寂。这哪里是死亡?这分明是一场盛大典礼后的谢幕,是一次疲惫劳作后的长眠。它们的根,还牢牢地抓着泥土,在我看不见的、温暖的地下,正做着关于下一个春天的、碧绿的梦。</p> <p class="ql-block">  于是,那另一句诗便也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秋草的枯黄,并非怯懦的退缩,而是一种坚韧的蛰伏。它不与秋风争辩,不与霜雪抗衡,只是用一种退让的姿态,将生命的火种深深地埋藏起来。那看似能摧毁一切的野火,烧得尽地上的茎叶,却奈何不了地下的盘根错节。生命的韧性,原来就藏在这看似柔弱的顺从里。它今日的枯槁,正是为了积攒力量,去兑现那个与春风年复一年的、永恒的约会。</p> <p class="ql-block">  而这些匍匐于地的、枯黄了的草,它们最终的归宿,便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了。它们将以自己的身躯,融于泥土,去滋养明年的新绿,去托举另一番的姹紫嫣红。这是一种沉默的、伟大的奉献。它们不曾言语,却完成了一场最庄严的生命的交接。</p> <p class="ql-block">  这无言的奉献,这沉默的给予,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蓦地开启了我心底那扇紧闭的门。门里,是我那早已逝去的双亲。</p> <p class="ql-block">  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那些同样有着微凉秋意的夜晚。她就坐在那盏昏黄的灯下,身边总是堆着些旧布片、糨糊和麻绳。她是要为我们做布鞋的。她的头微微低着,一缕花白的头发,总是不听话地滑到额前,她便用戴着顶针的手,轻轻地将它掠到耳后。那枚小小的钢针,带着长长的麻线,便又在厚厚的千层底间,上下穿梭起来。她拉线时,手臂一起一落,带着一种极有韵律的、安稳的节奏。那“哧啦、哧啦”的声音,不像是在纳鞋底,倒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秋虫,在静夜里唱着最朴素的歌。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看见她就那么静静地做着,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时光、所有的耐性,都一针一线地,纳进那密实的、硬挺的鞋底里去。那时我们只觉得是新鞋上脚的欢喜,如今想来,那每一针,穿过的都是她逝去的年华;那每一线,连缀起的,都是我们无忧的童年。她将自己,也“化作春泥”,滋养了我们这些懵懂的、正在抽枝发芽的“小花”。</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只觉这是天底下最寻常的景象,如今回想,那灯光里飞舞的微尘,那空气里弥漫的布屑与浆糊的气味,还有母亲那专注而安详的侧影,竟成了一幅再也无法触及的、神圣的图画。却密密地缝进了多少个那样安静的秋夜,缝进了她所有无言的牵挂与期盼。我们穿着它,走过田埂,走过大学,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却从未想过,那托着我们一步步前行的,是母亲生命里最精华的、被一寸寸纳入鞋底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长大了,渐渐觉得那布鞋土气,总羡慕别人买的球鞋。如今我才明白,母亲是把她的时光、她的耐性、她全部的爱,都纳进了那厚厚的鞋底里了。她将她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都化作了一针一线,编织进我们的步履里,护着我们走过一年又一年的寒霜与冻土。这不正如同这秋草么?耗尽了自己的青翠,只为成全我们来年的远行。</p> <p class="ql-block">  而父亲,他的舞台在田地里。春天播种,夏日锄草,秋天收获,冬日积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盘算着这块地种什么划算,那块地种什么肯长(庄稼)。我总记得他秋收时忙碌的背影。庄稼收割了,大地裸露出本来的颜色,空旷而寂寥。父亲拿着锄头,在板结的土地上一下下地翻掘着,为来年的春播做准备。他的动作沉稳而缓慢,像一头反刍的老牛。汗水从他古铜色的额角渗出,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他也顾不得擦,只是偶尔直起腰,用拳捶一捶酸痛的背,望一望高远的天。他的生命,仿佛就是这样,一季一季地,将自己作为养料,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脚下的土地。他话极少,他的语言,就是那被磨得光亮的锄头柄,就是那土地被翻开的、新鲜的气息,就是那秋阳下静静升腾的、带着汗味的白气。</p> <p class="ql-block">  如今,他们二老,都已像这秋草一样,走完了自己枯荣的一季,安然地化作了“春泥”。我曾为此感到巨大的虚空与悲痛,觉得生命的热闹终究敌不过沉寂的黄土。可年复一年,当我在这个时节,站在这片同样枯黄的秋草坡上时,心里却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p> <p class="ql-block">  他们何尝真正离开过呢?母亲那“嗤嗤”的纳鞋底声,仿佛还萦绕在秋夜的空气里;父亲土地般沉默而坚韧的品性,早已如种子一般,播在了我们做儿女的心田。我们如今走路的样子,待人接物的厚道,乃至面对生活困厄时那一点不肯屈服的倔强,哪一样不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和护佑。</p> <p class="ql-block">  风又起了,吹得满坡的秋草如波浪般起伏。我站起身,极目望去,这衰败的景色里,竟让我看出一种壮丽来。我的父母,他们不曾留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他们就像这满山的秋草,平凡,沉默,在属于他们的季节里绿过,然后在这秋风中安然地黄去。他们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化作了这土地最深沉的力量,化作了我们血脉里流淌不息的坚韧与温厚,化作了我们梦中永远的、碧绿的春天。</p> <p class="ql-block">  “野火烧不尽”,烧不尽的,是他们留给我们的爱;“春风吹又生”,再生了的,是我们带着他们印记的、继续向前的人生。</p> <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秋草黄。我转过身,向着来路缓缓走去。脚下的草软软的,托着我,仿佛也托着他们无尽的叮咛与期望。我不再感到悲伤,只觉得心里被一种浩大而温暖的东西充满了。我知道,在这无言的枯黄之下,正奔涌着一条看不见的、绿色的、永恒的河流。</p> <p class="ql-block">文/汉紫</p><p class="ql-block">图/枕溪听歌+汉紫</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汉紫,原名曾先武,陕西省紫阳县人。一路阳光,一路欢歌,感受阳光,记录生活,信手涂鸦,贻笑大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