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

未名

竹杖

一

转眼之间，我从赣南师院中文系毕业已经四十年了。为作纪念，年初经筹备组商议，我们将聚会地点定在了湖南平江。

平江位于湖南省东北部，虽属岳阳市下辖县，离省会长沙却不远，车程仅一个半小时。这里是湘鄂赣革命根据地的核心区域，走出过52位开国将军，被誉为“将军县”。

之所以选择平江，是因为我们班的军标同学十五年前就在这里投资兴业，建起了一家高档野奢酒店——“自在平江”，他热情邀请全班同学前来相聚。

班长瑞华依旧个高人帅，只是一头浓密卷发过早谢去，不过，这反而给他添了几分成熟魅力。他常戴一顶亚麻礼帽，配上休闲装束，更显颀长飘逸。容颜虽改，那份纯真、朴实与热情却丝毫未变。前些年，瑞华也来到了自在平江。

二

为了让筹备工作更周全，我与春林、老韩提前两天抵达自在平江。行前听说瑞华两个月前不慎崴了脚，至今仍未痊愈。

10月14日，我们一行四人先到岳阳，次日转往汨罗。在屈原祠前，我们见到前来迎接的瑞华。他依旧那身熟悉的打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一见面，他便大步上前与我握手，另一只手握着一根竹杖。我笑着说：“你现在更像一位儒雅的先生了。”

傍晚抵达自在平江野奢酒店，我一路都在留意他手中的竹杖：清漆包裹，油光发亮，纹理清晰，握感顺滑。我感叹道：“这杖既美观又实用，尤其在依山而建、台阶错落的地方，一杖在手，安全感倍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次日早餐时，瑞华竟送我一根竹杖。我持杖随他参观双溪书院。书院雅致大气，书香四溢。我在那里挥毫数幅，不料离开时，竹杖却不翼而飞，我们在各个房间反复寻找，竟一无所获。

16日下午，瑞华又拿来一根竹杖给我，我们一道进了一趟平江城，去落实聚会行程，包括参观天岳书院、平江起义纪念馆以及午餐安排等。我们还特意在天岳书院门前合影。两人各持一杖，只是他的那根是真正助力行走的，而我的这根，更像是一份纪念与装饰。

三

17日，同学们齐聚自在平江野奢酒店。欢迎晚宴上，大家济济一堂，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每位同学都踊跃发言，气氛热烈。我在发言中特别提到了两首诗，第一首题为《盼》。我说：“今年二月，筹备组刚拿出聚会初步方案，同学们便热烈响应。到清明前后，已有34位同学报名。大家的热情深深感染了我，于是，我怀着美好的期盼写下：‘不知缘分如此长，已抛流光四十霜。料得今秋风景好，相邀十月会平江。’”

接着，我又说：“另一首诗题为《聚》。前两天我比大家先到一步，已经感受到这里外在的‘野’与内在的‘奢’，以及那份独特的美。清晨，我迎着山野的风，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眼前尽是郁郁葱葱的绿意。在这样的心境中，我又写下：‘红花绿树满山陬，自在平江自在游。学友重逢喜相聚，青山不老水长流。’”为让发言更有特色，我还将这两首诗写成书法，现场请工作人员展示。

晚宴结束后，我四处张望，不见赣琳的身影，便随人群回房。刚上几级台阶，忽然想起那两幅书法作品忘了拿，急忙折返，谁知脚下一滑，从台阶上摔了下去。从上往下摔可不轻，一百几十斤的体重，真怕摔出个骨裂来！幸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皮外伤也够我受的。想到聚会后还要和赣琳外出旅游十几天，拖着伤腿，行程的效率和乐趣恐怕都会大打折扣。

我甚至觉得，这一跤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平时腿脚利索，上几个台阶哪用得着竹杖？十多年前，我登杨仙岭五六年，每年上百次，山高路陡也从未用过杖，更没摔过跤。可这一次，真是“新鲜”惹的祸。

接下来的两天，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却成了大家重点照顾的对象。这个问：“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拐了？”那个劝：“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子？”小明送来跌打损伤药，军标也让人从当地买来了据说很灵的膏药。大家的关心，让我既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

四

聚会整整进行了两天。虽然大家都已是爷爷奶奶辈的人，但难得的重逢让我们忘却了年龄与烦忧，尽情嗨歌、狂舞、畅谈，欢乐无比。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聚会结束后，我和赣琳前往长沙，与曹君夫妇汇合，开启湖南、湖北之旅。他们见我手中多了根竹杖，先是诧异，听我讲述缘由后，甚是唏嘘。

这天上午，我们参观湖南博物馆。越王勾践剑作为镇馆之宝，展区总是人头攒动。工作人员见我拄着竹杖，关切地问：“您有家人陪同吗？”我答：“有。”他又叮嘱：“那您多注意安全。”观赏完越王勾践剑，我们准备前往曾侯乙展区，刚走到扶梯口，另一位工作人员便指引：“您这边请，有直梯。”短短半小时内两次得到关照，我心中暗自感慨：一方面赞叹湖南博物馆工作人员的高素质与细致关怀；另一方面也意识到，自己拄杖的模样，确实容易让人担心与怜惜。

还有一次，在宜昌住地吃过早餐后，我们打车前往宜昌站。司机是位身材魁梧的山东人，远远望见我们四人各拖一个行李箱，豪爽地嚷道：“好家伙，满座啊！”一看便知性格开朗。那天恰逢周一，路上车多人挤，堵得厉害。我担心误点，又因与赣琳不在同一车厢，便对她说：“等会儿我们先上二车厢，放好行李后，等列车开动，我再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挪到七车厢。”司机闻言调侃：“手上就差一只碗，老爷太太行行好。”一句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所幸有惊无险，我们还是及时赶到了车站，只是时间已十分紧张。安检时，工作人员让赣琳打开包检查一把小刀。我正欲解释，工作人员又注意到我的竹杖：“这个也要检查一下。”我疑惑：“竹杖也要检查？一路上都没问题啊。”对方拿起竹杖说：“要量一下长度。”我顿时有些心虚，生怕被没收，急忙解释：“我腿受了伤，还要去爬恩施大峡谷，正需要它。”工作人员量完后将竹杖递回：“没问题。”我打趣道：“是不是超长了就要锯掉一截？”赣琳在一旁接话：“锯什么锯，直接没收！”

五

10月28日，我们游览恩施大峡谷。此时曹君夫妇因家事已先回赣州。十年前的深秋，我曾来过这里。那时虽年轻，一天走下来仍腰酸背痛，小腿肚酸胀不已，要好几天才缓过来。如今，赣琳平时缺少锻炼，我又腿脚不便，大峡谷对我们而言，无疑是一场不小的挑战。为给自己和赣琳打气，我说道：“不要紧，既然来了就试试吧。人家七十岁都能爬，我们为何不行？走不快，就走慢一点。”

恩施大峡谷位于湖北恩施市境内，专家称其可与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媲美。百里绝壁、千丈瀑布、傲啸独峰、原始森林、远古村寨等，美景目不暇接。

我们先游云龙地缝。这里的风光令人叹服，却也考验体力，下行台阶少说也有上千级。我右腿膝盖的旧伤最怕下台阶，每迈一步都隐隐作痛。幸好有竹杖支撑，才敢一步步走下去。若没有它，我恐怕真没勇气来此。

下到谷底，抬头仰望，两岸绝壁陡峭如削，飞瀑倾泻而下，缝底流水潺潺，上接暗河，下连清江。虽是故地重游，仍觉新奇。我忆起十年前写下的《咏云龙地缝》：

雄奇险峻叹云龙，峡谷深深万仞空。

世上难寻此间景，瀑流飞落似彩虹。

离开地缝有两条路：一是攀登999级台阶，约需半小时；二是乘坐垂直观光电梯。多数人选择后者。远远望去，那部形似“小蛮腰”的电梯依山而立，从地缝直伸地表，宛如天梯。我们乘梯而上，仅一分钟便回到地面，将千级台阶甩在身后。如此便捷，令人感叹科技的力量。当然，每人三十元的票价，也让不少人犹豫，嫌贵？那就用双腿去丈量吧！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山谷观光电梯。2011年11月，我在张家界武陵源乘坐过“世界第一梯”——百龙天梯，它以最高、最快、载重最大的电梯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银色的梯体嵌在山体中，气势恢宏，令人叹为观止。乘梯而上，仿佛经历一场上天入地的旅程。出梯后，原本需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的天子山，已在脚下。为此我曾赋诗：

人皆向往天子奇，无奈山高把我欺。

幸有天梯来助力，瞬间只觉众山低。

离开云龙地缝，缆车把我们送至七星寨山脚，虽有缆车相助，可接下来的小楼门、中楼门、大楼门这段路程仍不轻松。全程多亏竹杖相伴，上下台阶都稳当许多。一路上，气喘吁吁的游客们口中问的最多的就是：“一炷香还有多远？”

一炷香是恩施大峡谷的标志性景观——高约150米，最细处直径仅4米，岩石抗压强度达800千克/立方厘米。它风雨不动，屹立千万年，守护着这片土地。传说这是天神赐予百姓的“难香”，遇灾点燃，天神见烟便下凡救苦。晴空时，峰顶白云如香火缭绕；阴雨时，薄雾如轻纱笼罩，若隐若现。十年前我曾咏道：

一柱擎天千万年，氤氲香火绕峰巅。

风雷不倒地难撼，疑是天神化作仙。

终于，我们站在一炷香前。合影时，我和赣琳都竖起大拇指——为这奇景，为自己的坚持，也为一路相伴的竹杖。

返程途中，我对赣琳说：“云龙地缝和一炷香，一如当年。大自然仿佛有魂，正等待我这位旧客重温旧梦。”于是，又一首小诗涌上心头：

日月忽焉几度秋，幽深峡谷又重游。

云龙地缝魂犹在，一炷清香梦不休。

六

一日攀登，我们走了两万五千多步。次日清晨，我和赣琳都感到腿肚子疼。在宾馆门口打车去恩施站时，我将竹杖轻轻放在隔离墩上，竟发现杖底已裂开了好几道口子。为防止裂缝蔓延，赣琳急忙到服务台要来透明胶，小心地把裂口缠住。我有些心疼，这好端端的竹杖因我而伤痕累累。我对赣琳说：“虽然它受损了，但我还是想把它带回赣州。”赣琳不解：“都破成这样了，以后也用不上，还带它做什么？”我答：“人是有感情的，尤其是在经历中帮过你的东西，我舍不得丢。”赣琳无奈道：“那就带着吧，只是不知让不让登机？”我笑道：“那就看它的造化了。”

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是山城重庆。三天游览中，竹杖一如既往发挥着作用。11月1日清晨六点，天还未亮，细雨绵绵，我们打车直奔江北机场。路上车少，不到半小时便抵达。

托运行李时，我向一位维持秩序的女工作人员询问：“这根竹杖能登机吗？”她摇头：“不行，太长了。”我又问：“能托运吗？”她迟疑道：“我没遇到过，你问办理托运的工作人员吧。”我的心有些忐忑，竹杖的命运在此一举。谁知办理托运的工作人员见我要托运竹杖，没有任何疑问，顺手为它缠上行李单，竹杖便随着传送带缓缓远去。

我如释重负，没想到如此顺利。飞机原定于8:44起飞，延误了二十多分钟，但降落仅晚了两分钟。下机后，我和赣琳来到取行李处，当看到竹杖随传送带缓缓而来时，我竟有些小兴奋，还为它拍了两张照片。有趣的是，两位年轻女士似乎也被这一幕吸引，频频回头微笑，在出口处还好奇地问：“托运这根竹杖要多少钱？”赣琳抢先回答：“和行李一起托运，没有超重，不要钱。”

上了接我们的小车后，我迫不及待地将照片发到群里，配文：“我们和棍棍安全到家了。”

这趟旅程共十九天，竹杖一路相伴。昨日归来，一夜好梦，今晨刚醒，竹杖的影子便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于是，我写下《咏竹杖》一诗：

青青翠竹出山林，百炼千磨始到今。

手握身随轻胜马，自在东西南北行。

2025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