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

长征先生

今天就说说这白布后面，靠一盏灯、几根竹棍和一副嗓子撑起来的——皮影戏。

那是我在乡下外婆家，才能看到的“电影”。也是秦腔的另一种表演形式。

记得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戏台子简陋得很，村头打谷场上，两张八仙桌一拼，前后挂上一块洗得发白的厚布，就是舞台了。天刚一擦黑，那盏15瓦灯便“咝咝”地点亮了，光晕透过白布，成了一方神秘而又温暖的所在，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锣鼓家伙一响，村里男女老少就端着饭碗、拎着小凳围拢过来。我们孩子永远挤在最前面，席地而坐，仰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

好戏，开场了。

白布后面，才是真正的“魔法世界”。几个皮影人儿，靠老艺人手中三根竹棍的操控，便“活”了过来。

穆桂英手中的花枪，能舞得令人眼花缭乱；孙悟空的金箍棒，真的可以变大变小；那奸臣曹操，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那背影都透着奸诈。千军万马，不过是几个皮影来回走动；腾云驾雾，也只是将皮影贴近布幔快速晃动。一切都靠意会，却比任何真实的画面都更能激发我们的想象。

这光影与唱腔，便是我们最初的历史与美学启蒙。

最让我着迷的，是戏与现实的交融。

演到悲苦处，如《窦娥冤》，台下抽泣声一片，我外婆撩起衣角直抹眼泪。演到忠勇处，如《岳飞传》，满场的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那白布上的悲欢离合，与布幕下村民们的喜怒哀乐，是完全相通的。戏里的仁义礼智信，也就通过这光影，一丝丝地渗进了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的骨血里。

有一回，我偷偷溜到后台。只见我那远房舅公，一位平日沉默寡言的放羊老汉，此刻正站在灯下。他一手攥着三根竹棍，让那武松与老虎搏斗，上下翻飞；另一只手忙着敲打锣鼓家伙；嘴里，还要同时唱出武松的勇猛、老虎的咆哮，以及旁白的叙述。

他满头大汗，青筋暴起，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精神亢奋，眼神灼亮，与他平日判若两人。那皮影在他手里，不是傀儡，仿佛是他倾注了生命与灵魂的化身。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皮影戏的魂，不在白布前，而在那布幔之后。 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那颗在孤独中依然滚烫的、守护着古老故事的心。

后来，我离开了乡下，看了无数的电影、演唱会。声光电，无比炫目。

可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神奇的“电影”了。

一方白布，就是整个宇宙。

两个影子，就是千军万马。

三根竹棍，便能搅动喜怒哀乐。

如今，舅公早已作古，那箱皮影也不知所踪。村里的打谷场，也变成了广场舞的地盘。

那咿咿呀呀的唱腔，那铿锵的锣鼓，那白布上灵动的影子，都封存在了记忆里，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我们这代人，是看着皮影戏最后一批光影长大的。

我们见证了它最后的辉煌，也目睹了它无可奈何的落幕。它像一个苍凉的手势，缓缓地，谢幕于时代巨变的洪流之中。

所以，朋友，若你也在记忆的角落里，为皮影戏留了一小块地方。

那么当你在影院被3D特效包围时，不妨偶尔想一想。

想一想那块白布，那盏汽灯，那声声锣鼓，和布幕后那位用全部生命，为你演出一场大戏的，寂寞的老艺人。

那光影很淡，故事很老。

但那情感，很真，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