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歇脚

美友17041038

浮生歇脚

我的最后一顶安全帽，还挂在阳台的角落里。红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头锈黄的铁皮，像极了我的年纪——六十有三，表面的精气神褪去了，露出里头斑驳的老底子。

从工地回来那天，工头老张递给我一个信封，比往常厚些。“老李，辛苦三十年，该歇歇了。”我捏着那叠钱，手心出汗。回家的大巴上，我看着窗外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有七八幢的砖是我亲手砌过的。可现在，它们不认识我了。

头一个月，我睡到日上三竿。不是贪睡，是身子沉，起不来。这身子骨伺候了水泥砖头半辈子，突然闲下来，倒像生了锈的机器，一动就咯吱响。老婆子说我：“贱骨头，有福不会享。”她不懂，我这双手握惯了砖刀，现在空着，反而没处放。

最难受的是天亮时分。三十年来的这个点儿，我该蹲在工棚门口啃馒头了。如今躺在床上，听隔壁小年轻开车去上班的引擎声，心里头空落落的。阳台上的安全帽积了灰，我天天擦，擦得锃亮，可再也戴不上了。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新区那个商业中心工地外头。脚手架搭得老高，年轻人在上头灵巧得像燕子。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一上午，看吊车怎么把预制板吊上去，看工人怎么砌墙。手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比划着砌砖的动作。

“大爷，这儿危险，远点儿看。”保安过来赶人。

我讪讪地走开，突然意识到，这片我再熟悉不过的战场，已经不要我这个老兵了。

闲得发慌，我就去劳务市场蹲着。那里有我这样的老伙计，蹲在墙角，脚下用粉笔写着“瓦工”“油漆”。我们互相递烟，说些有的没的。老赵说，他儿子在南方安了家，接他去，他住不惯又跑回来了。“高楼大厦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是啊，城里头的清福，我们享不来。我们的福气在太阳底下，在淌汗的时候，在完工后那瓶冰啤酒里。

后来，我在小区后头荒地上开了片菜园。老婆子笑我：“种了一辈子地，还没种够？”我没答话。这不一样，从前种地是活命，现在是活心。

地很硬，碎石块多。我一锄头一锄头地刨，手上的老茧又厚了一层。撒下种子那天，我突然明白了——我不是想念工地，是想念那种把力气使在实处的感觉。砌墙是这样，种菜也是这样，都是让什么东西从无到有，从荒芜到丰盈。

菜苗冒头的时候，工地上的老伙计来找我喝酒。几杯下肚，老马红着眼圈说：“老李，还是你想得开。”我看着窗外那片绿油油的菜地，没说话。

有什么想开想不开的？我们这代人，像地里的庄稼，一茬一茬的。该长的时候拼命长，该收的时候就得收。现在轮到我们歇着了，把太阳底下的位置让给年轻人。

昨儿下雨，我把安全帽从阳台取下来，扣在小菜园的秧苗上挡雨。红帽子底下，嫩绿的菜苗正长得得劲。我蹲在屋檐下看雨，突然就不慌了。

上班累身，闲下来累心。可这心累啊，就像地里的草，慢慢锄，总能锄干净。如今我每天去看看菜地，和邻居下下棋，偶尔也去工地外头转转——不是想去干活，就是看看。像看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安全帽还在阳台上挂着，我不常擦了。就让它积点灰，落点雨锈，像个老老实实的老人，在角落里打盹。而我这把老骨头，也终于学会了怎样名正言顺地闲坐，看日头怎么从东边走到西边，看一辈子怎么就像一天那么长，又那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