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散文）

无边月

枯荷

文/无边月

图/自拍





念及枯荷，已是多年心事。前几年便常对着枯荷的照片出神，也偶在塘边瞥见残梗败叶的影子，那份清寂总在心头绕，却迟迟没能落笔——许是彼时心境未到，纵有千般感触，也寻不到妥帖的词句承接。

直到今日，秋风裹着凉意漫过堤岸，我在塘边撞见独独一茎枯荷，孤零零立在寒波里，赭褐的秆子瘦硬如铁，顶着半片卷皱的残叶，在风里微微摇晃。恰是人生入秋的光景，事业浮沉，世事磋磨，那些藏在绝境里的迷茫与挣扎，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河。这株枯荷，竟像极了此刻的自己，也终于让沉淀多年的念想，有了流淌成文字的契机。

秋夜的雨，是带着凉意的柔，织得密，落得轻，恰好漫过塘边的青石。我撑着伞立在岸头，不看别处，只凝视那满塘枯荷——它们斜斜地支在寒波里，赭褐的茎秆疏疏朗朗，残叶或卷或展，有的只剩网状叶脉，像镂空的蝉翼，有的边缘焦黑，却依旧挺出水面。

这一刻忽然惊觉，世人盛赞的盛夏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闹热，“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明艳，原是不及这枯荷半分的——它的美，是洗尽铅华后的纯粹，是历经风霜后的风骨，是藏在残破里的惊艳，比盛夏的绚烂更勾魂，更入髓。

“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的句子忽然漫上心头。雨丝打在残叶上，不是盛夏荷叶承雨的脆响，是“沙沙”“嗒嗒”的调子，温润得像耳语，又带着几分空濛的回响。一片只剩脉络的残叶，接住了一串雨珠，珠儿在细网上滚转，亮得像碎钻，顺着纹路缓缓滑落，坠入水中，溅起极小的涟漪，一圈圈漫开，又被另一片枯叶的影子接住。

我屏住呼吸，听这雨声，听这枯荷与雨的应答，心也跟着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雨打残叶的节奏合在一起。原来这枯荷，竟是最懂雨的，它褪去了花叶的喧嚣，才肯静下心来，接住每一滴雨的私语，也接住人心底最软、最静的思绪。

这枯荷，也曾有过烈火烹油的时光。春日里，嫩芽从黑沉沉的淤泥里钻出来，像攥紧的小拳头，带着一股子莽撞的劲儿，顶开腐叶，挣出水面。初展的荷叶是嫩得能掐出水的碧，卷着尖角，被晨露润得透亮，风一吹，便轻轻摇晃，像孩童撒娇似的；待得舒展开，便成了亭亭的绿伞，层层叠叠铺过去，把一池水映得清碧，连天光都被滤得温柔。花苞是胭脂色的，尖顶沾着露，像姑娘含羞的眉眼，藏着说不尽的娇柔。

今年盛夏，我和太太与小舅子一家人相约去深圳东湖公园看荷，那般壮烈热烈的景致，至今历历在目。彼时阳光毒辣得晃眼，烤得石板发烫，空气里裹着水汽与汗味，粘稠得化不开。荷塘里的荷花铺天盖地盛放，红的艳、粉的嫩、白的洁，层层叠叠的荷叶挤得密不透风，像一片沸腾的绿海。

岸边早已人山人海，打卡的游客举着手机、相机，快门声“咔嚓”不停，孩子们的嬉笑、大人的吆喝、小贩的叫卖缠在一起，远处还有商家促销的锣鼓声震天响，气氛爆棚得几乎要溢出来。人人都追着最艳的花拍，挤着最密的叶站，那份热闹是实打实的动，是与盛夏燥热相衬的喧嚣。

可彼时身在人群中，我却莫名觉得拥挤，看着眼前的繁花似锦，竟不如此刻寒塘边的残梗败叶，更能让心沉下来。

原来那般热烈是盛极的动，却不及枯荷静立的从容，更入我心。那些盛夏的荷，是被捧在掌心里的骄子，把所有的劲儿都用在绽放上，以为生命的意义，就是把最美的模样铺陈在世人眼前。可那时的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几分沉淀，几分从容，几分让人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韵味。

秋风起，寒霜落，盛夏的繁华便如潮水般退去。先是叶边染上枯黄，像被岁月悄悄点了火，一点点蔓延开；再是花瓣一片片往下落，露出发皱的莲蓬，从青绿熬成深褐。到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褪去了青绿，染成赭石色、深黑色，有的直挺挺地立着，像不肯弯腰的汉子，断口处露出疏松的肌理，像老人皲裂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筋骨；有的弯了腰，梢头浸在水里，摇出细碎的纹，却依旧不肯伏倒；还有的斜斜地搭在另一根枯梗上，像老友相扶，透着一股子默契。

塘边的人见了，总要叹一声“可惜”，转身就去寻下一处鲜活的景致，把枯荷留在寒雾里，任风雨敲打。可他们不懂，这枯荷的美，恰是从“枯”字里生出来的——它不再执着于外在的光鲜，反倒露出了最本真的风骨，每一根枯梗，每一片残叶，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雨还在下，我索性收起伞，让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凑近塘边，看得更清了：一片残叶上，霜痕与雨渍交织，焦褐的边缘卷着，却在中央留着一小块淡淡的碧色，像极了岁月里未凉的余温；一根枯梗，被风雨折了三道弯，却依旧斜斜地撑着，上面落了一只小小的水鸟，缩着脖子，与枯梗相映，白的绒，褐的骨，清的波，构成一幅清寂又灵动的画。

它们不再需要绿叶衬托，不需要红花点缀，仅凭自身的枯槁与残破，便成了一幅浑然天成的写意——比盛夏的浓墨重彩更有味道，比春日的嫩柳更显深沉。这美，是安静的，是内敛的，是需要你静下心来，卸下所有浮躁去感受的。它不像盛夏的荷花，隔着老远就向你炫耀它的明艳，而是像一位历经世事的老者，坐在那里，不说话，却让你忍不住想去靠近，想去读懂它皱纹里的故事。

霜雪下来时，枯荷的美更显极致。寒霜凝在残叶上，冻成薄薄的冰甲，把枯槁的叶片映得透亮，像琉璃盏，又像水晶筛，筛着零星的天光；大雪纷飞，把枯梗埋了半截，只露出零星的褐黑，像水墨画里最简练的笔触，留白处尽是想象。

我曾在雪后清晨来过这里，整个荷塘一片洁白，唯有枯荷的茎秆刺破白雪，倔强地挺立着，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枯荷的风骨，清冷，孤傲，却又带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它们以残破的身躯，对抗着天地间的冷，不是逞强，是懂得——生命的美，从不是顺境里的绚烂，而是逆境中的坚守，是于枯寂中依旧不肯低头的倔强。

水下的根茎，藏着枯荷最深的智慧。当水面之上的残梗败叶承受着霜雪风雨时，淤泥里的根茎却在默默积蓄力量。它们褪去了盛夏的鲜嫩，变得粗壮、坚韧，汲取着淤泥里的养分，孕育着来年的生机。

我曾挖过一截枯荷的根，粗粝的外皮裹着湿润的泥土，掰开来看，里面是白生生的肌理，透着一股子韧劲——那是枯荷的底气，是它敢坦然面对枯寂的勇气。原来枯从不是终结，是新生的序章；寂不是消亡，是沉淀的过程。就像人生，我们总爱追着“绽放”跑，怕衰老，怕失意，怕变成别人眼里“枯槁”的模样。可看过枯荷才懂，那些看似落魄的低谷，那些看似绝望的困境，不过是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就像枯荷，褪去浮华，才显风骨；沉淀下来，方得从容。我们不必总想着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不必执着于永远的光鲜，偶尔“枯”一次，卸下伪装，接纳残破，反倒是对自己的成全，是生命最深刻的觉醒。

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白。枯荷依旧静立在水里，被雨洗过的茎秆更显清瘦，残叶上挂着未干的雨珠，亮得像泪，却没有半分悲戚。

我站在塘边，久久不愿离去，心里被这枯荷填满了——填满了对生命的敬畏，对从容的向往，也填满了一份坦然。原来最美的风景，从不是喧嚣的绚烂，而是沉寂中的坚守；最动人的生命，从不是顺境里的绽放，而是逆境中的风骨。

这枯荷，是秋夜的魂，是雨的知己，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它的美，比盛夏的荷花更靓丽，更持久，更能触动人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它用自身的枯槁与残破，告诉每一个驻足的人：真正的美，是历经风霜后的通透，是洗尽铅华后的本真，是于枯寂中依旧向阳的力量。

就像我们的人生，唯有经得起岁月的打磨，耐得住世事的浮沉，才能在时光的长河里，沉淀出属于自己的风骨与韵味，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而我，也因这株枯荷豁然开朗——那些事业的挫败、人生入秋的怅惘，都在枯荷的静立与坚守中渐渐淡去，化作一份霜雪过后的清宁。原来人生的“秋”从不是落幕，而是让心归于淡然的契机，像枯荷接纳枯寂那般，接纳所有起伏，而后在沉淀中，守得一份从容与新生。

夜色渐浓，我转身离去，身后的枯荷，依旧在雨中静立，听着雨，也听着时光的流转。

而那“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那枯荷独有的风骨与惊艳，还有这份浸润心底的淡然，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成了一份永恒的念想，一份对生命最深刻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