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小说）

士兵

我叫方慧，今年三十五岁。在上海，我算“沪漂”里最不起眼的那一撮。没高学历，没好皮囊，离过婚，带着个拖油瓶儿子在老家。我在这座城市的身份，是保姆。更准确点说，是住家保姆。雇主姓林，叫林先生。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自己开公司，体面，有钱。我住在他家，黄浦江边的高档小区，两百多平的大平层，窗外就是东方明珠。月薪一万二。包吃住。我的工作是照顾他八岁的儿子，豆豆，顺便打理这个空旷得像酒店的家。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我老家那些亲戚朋友看来，我这是掉进了福窝。“慧啊，你可真有福气，在大上海找了这么好的活儿！”“一个月一万多，比我们这儿当经理挣得都多！”“跟老板住一块儿，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喽！”每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些话，我只能干笑两声。享福？我把手机贴在耳边，眼睛却看着客厅那盏巨大的、据说从意大利进口的水晶吊灯，它折射出的光，冰冷，刺眼，像无数根针。福气背后是什么，他们永远不会懂。那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每天早上六点，我准时起床。林先生的家很大，但我的世界只有厨房、豆豆的房间，和阳台旁边那个小小的保姆房。保姆房不到六平米，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扇小窗，窗外对着邻居家的厨房后墙。我从不抱怨这个。有地方住，已经很好了。我迅速地洗漱，换上灰色的棉麻家居服，然后钻进厨房。厨房比我老家的客厅还大，双开门的大冰箱，嵌入式的烤箱蒸箱，全套的德国厨具。林先生对吃很讲究，豆豆也一样。豆豆的早餐必须是牛奶、煎蛋、两片培根和一小份水果沙拉。牛奶要不多不少，250毫升，用微波炉热一分半钟，温度刚刚好。林先生的早餐是手冲咖啡和全麦三明治。咖啡豆是他自己托人从国外带的，每次磨多少克，水温多少度，他都给我列了张表，贴在咖啡机旁边。我像个精密的机器人，严格执行着这些指令。七点整，林先生会穿着丝质睡袍从主卧出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会在餐桌边坐下，拿起平板看财经新闻。“方阿姨，早上好。”他会客气地点点头。“林先生，早上好。”我把咖啡和三明治端到他面前。这句问候，是我们每天为数不多的、不涉及工作的交流。我闻着空气里咖啡的苦香和培根的油香，肚子会不争气地叫。但我不能和他们一起吃。我的早餐，通常是他们吃剩的，或者我自己随便煮的一碗面。等他们吃完，我收拾好碗筷，再去叫豆豆起床。豆豆是我工作的核心。也是我所有快乐和痛苦的源头。他是个漂亮又敏感的小男孩，继承了他爸妈所有的优点。但他爸妈离婚了。这让他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也更会察言观色。“方阿姨，我爸爸今天是不是不高兴？”“方阿姨，你今天好像有心事。”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戳中我的心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他转。送他上学，接他放学，陪他写作业，带他去上各种昂贵的兴趣班——马术、钢琴、乐高。晚上，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他睡着后，我才能开始打扫这个巨大的房子。地板要用吸尘器吸一遍，再用静电拖把拖一遍，不能留下一根头发。 林先生有轻微的洁癖。所有东西都要物归原位，所有平面都要一尘不染。我经常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擦拭那些大理石地板的边角。看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再看看窗外璀璨的夜景，会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觉得自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但现实里没有王子，只有干不完的活儿和一颗越来越麻木的心。真正让我觉得“有苦难言”的，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那种精神上的、无形的压力。林先生是个很“好”的雇主。他从不克扣工资，逢年过节有红包，甚至会给我买一些“用不着”的礼物。比如一条名牌丝巾，一瓶昂贵的香水。“方阿姨，辛苦了，一点心意。”他会把礼物放在我房间门口，语气平淡，像是在处理一件公事。我拿着那条滑溜溜的丝巾，心里五味杂陈。我一个保姆，用得上这个吗？我戴着它去买菜？还是戴着它擦地？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用他习惯的方式表达“体恤”。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我，我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是高高在上的雇主，我是拿钱办事的保姆。这些礼物，不是温情，是边界。更让我难受的，是那种模糊的、暧昧的氛围。他是个单身男人，我也是个单身女人。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虽然我们之间清清白白，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但那种尴尬，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有一次，深夜我起来上厕所，客厅没开灯，只有一个小夜灯亮着。我刚从保姆房出来，就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是林先生。他刚从书房出来，可能也是去喝水。我吓得“啊”了一声，赶紧后退。“对不起，林先生。”我低着头，脸瞬间烧了起来。“没事。”他的声音也有些不自然，带着一丝沙哑。黑暗中，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古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很男人的味道。我心跳得飞快，几乎是逃回了房间。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三十五岁，离了婚，但我不是一块木头。我也有正常的生理和心理需求。长期的压抑和孤独，让那一下无心的碰撞，在我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我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随即，我又狠狠地骂自己。方慧，你醒醒吧！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人家只是客气，你别自作多情，丢人现眼！这种内心的天人交战，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它比擦一晚上地板还累。真正把这种暧昧推向一个危险边缘的，是一次晚餐。那天林先生的一个合作方，从外地来上海，他就在家里设宴款待。我从下午就开始忙活。买最新鲜的食材，做他最爱吃的本帮菜。清蒸鲈鱼，油爆虾，红烧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客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男人，姓王。林先生给我介绍：“这是方阿姨，家里的事都亏了她。”王总眯着眼睛打量我，眼神里有一种油腻的、不加掩饰的审视。“林总好福气啊，请的保姆都这么年轻漂亮。”我尴尬地笑了笑，想退回厨房。“哎，方阿姨别走啊，”林先生叫住我，“一起坐下吃吧，今天菜多，你也辛苦了。”我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让我上桌吃饭。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林先生，不了，我厨房还有汤……”“汤不急。”他语气不容置疑，甚至伸手拉开了他旁边的一张椅子。王总也在一旁起哄：“是啊是啊，一起吃，人多热闹。”我被架在那里，进退两难。我能感觉到王总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条蛇一样在我身上爬。我也能感觉到林先生平静外表下的坚持。我最终还是坐下了。如坐针毡。我低着头，只敢夹自己面前的一盘青菜。他们俩在谈生意，喝酒，高谈阔论。我像个透明人。酒过三巡，王总的话开始变得轻佻。他举着酒杯，对着我：“小方啊，来，我敬你一杯。你这手艺可真不错，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都强。”我不会喝酒，脸一下子涨红了。“王总，对不起，我不会……”“哎，怎么能不会呢？给王哥一个面子嘛！”他说着，竟然要伸手来搭我的肩膀。我吓得猛地往后一缩。就在这时，林先生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冷。“王总，方阿姨不喝酒，我替她喝。”说着，他端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王总的脸色变了变，讪讪地收回了手。那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送走王总后，林先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客厅里烟雾缭绕。我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对不起。”他突然开口。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他的脸在烟雾中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今天，让你为难了。”他又说。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跟我道歉。“没事，林先生。”我摇摇头。他掐灭了烟，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一个头，我需要仰视他。“方慧，”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不是“方阿姨”，“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潭湖水。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不敢与他对视。“我……我去洗碗了。”我仓皇地逃进了厨房。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他叫了我的名字。方慧。这个已经很久没人叫过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有种别样的魔力。我开始陷入一个更深的泥潭。我开始期待他回家。期待他能跟我多说几句话。我甚至开始嫉妒。嫉妒那些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尤其是豆豆的妈妈，赵婧。她偶尔会来看豆豆。每次来，都像一阵风暴。她很美，是那种有攻击性的美。穿着昂贵的时装，妆容精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她从不拿正眼看我。在她眼里，我可能连个活物都算不上。她会用挑剔的眼光审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林伟，你这地板怎么有灰？”“这衣服是谁给豆豆配的？土死了。”“我儿子的营养餐，你确定这个保姆会做吗？”她所有的不满，都指向我。林先生通常会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赵婧，你能不能别没事找事？”“我没事找事？林伟，这是我儿子！我不能让他生活在一个乱七八糟的环境里，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乡下女人照顾！”她的声音尖利，刻薄。“乡下女人”四个字，像四根钉子，狠狠地钉进我的心脏。我站在一旁，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我不能反驳。因为我是保姆。我只能忍。林先生会维护我：“方阿姨很好，比你这个当妈的称职多了。”这句话，通常会引爆更大的战争。他们会开始激烈的争吵，从豆豆的教育，吵到当年的离婚。豆豆会吓得躲进我怀里，小小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我会抱着他，捂住他的耳朵，把他带回房间。关上门，隔绝外面的一切。那一刻，我觉得我和豆豆才是相依为命的人。而那两个光鲜亮丽的成年人，才是真正的孩子。赵婧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卑微和不堪。也让我对林先生的维护，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依赖。我觉得，他是我的保护神。是唯一能在这个家里，给我一丝尊严的人。这种错觉，在我儿子打电话来之后，达到了顶峰。我儿子叫石头，今年十岁，在老家跟着我妈。我一个月给他打一次电话。那天，是石头生日。我算好时间，躲进保姆房，给他拨了视频。视频里，石头黑了，也瘦了。“妈。”他闷闷地叫了一声。“石头，生日快乐！妈妈给你寄的遥控汽车收到了吗？”“收到了。”他没什么精神。我心里一紧：“怎么了？不开心吗？”视频那头，传来我妈的声音：“别提了！他爸今天来了！”我心头一震。我那个该死的前夫。“他来干什么？”我声音都变了。“还能干什么，要钱呗！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听说你现在挣大钱了，就跑回来闹！”我妈气愤地说。视频里，石头突然哭了。“妈，他打我……他还骂姥姥……”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他敢！”我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飞回去。“你别急，已经被你舅舅他们赶走了。”我妈安慰我，“就是石头，吓着了。”我看着视频里儿子满是泪痕的脸，心如刀割。我在这里，住着豪宅，拿着高薪，装模作样地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我的儿子，我最亲的人，却在受苦。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捂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我恨自己的无能。挂了电话，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是林先生。“方阿姨，豆豆说你哭了，怎么了？”我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打开门。“没事，林先生，家里……家里有点事。”他看着我红肿的眼睛，皱起了眉。“需要帮忙吗？”他问。我摇摇头。这种家丑，我怎么好意思跟他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如果是钱的问题，你可以跟我说。”我愣住了。“我前夫……他……”我哽咽着，断断续... 断地把事情说了。他静静地听着。听完，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说：“把他的电话和名字给我。”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把前夫的信息发给了他。第二天，我妈打来电话，语气里充满了震惊和喜悦。“慧啊！你那个前夫，今天一早就跑来道歉了！还把之前借的钱都还了！说是再也不敢来闹事了！”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哆哆嗦嗦的，说是有贵人警告他了！”我立刻就想到了林先生。晚上，等他回来，我鼓起勇气问他。他正在换鞋，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让律师朋友给他发了封函，警告他，如果再骚扰你们，就以敲诈勒索起诉他。”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在我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为我出头了。他用他的权势和人脉，保护了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委屈、挣扎、不安，都化成了一种滚烫的情感。是感激，是依赖，甚至……是爱慕。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眶又湿了。“林先生，谢谢您。”我的声音在发颤。“这没什么。”他换好鞋，走进客厅，“以后有这种事，直接告诉我。”他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在这里，就不是一个人。”“你在这里，就不是一个人。”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三十五岁，在人生的中途，第一次感觉自己被一个男人如此郑重地“保护”着。不是因为我是他的保姆。而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一个“人”。一个需要被尊重的、活生生的人。我彻底沦陷了。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份工作。我不再觉得擦地是委，收拾房间是屈辱。我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我把林先生和豆豆，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我会在他加班晚归时，给他留一盏灯，炖一碗汤。我会在他因为工作烦躁时，默默地给他递上一杯热茶。我会给豆豆织毛衣，像给我自己儿子一样。我们的关系，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变得越来越亲密。他会跟我聊公司的事，聊他的烦恼。我也会跟他讲我老家的趣闻，讲石头的成长。我们会在豆豆睡着后，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有时候，我们的肩膀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我会心跳加速，但他却很自然。仿佛我们本该如此。我甚至开始幻想。幻想有一天，他会开口，说：“方慧，别当保姆了，留下来，当这个家的女主人吧。”这个念头，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既甜蜜，又恐慌。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我们之间的差距，像天堑一样。但人一旦有了希望，就很难再回到绝望里去。我像一个走钢丝的人，一边是万丈深渊的现实，一边是云端之上的美梦。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直到赵婧的再次出现，彻底打碎了我的梦。那天是豆豆的生日。林先生说，要给豆豆办一个生日派对，请他的同学和家长来家里玩。我忙了好几天。把家里布置得像个童话世界，订了三层的大蛋糕，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和饮料。派对当天，家里很热闹。孩子们在嬉笑打闹，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我穿着新买的连衣裙——林先生送的，在人群中穿梭，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有相熟的家长跟我开玩笑：“方姐，你跟林先生越来越有夫妻相了。”我红着脸，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林先生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嘴角带着笑意。那笑容，让我觉得，我的幻想，也许真的可以成真。就在派对气氛最热烈的时候，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门口站着赵婧。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长裙，化着浓烈的红唇妆，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她看到了我身上的裙子。那是一条当季的新款，她可能在某本杂志上见过。她的眼神瞬间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她没有理我，径直走进客厅。她的出现，让原本热闹的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妈咪！”豆豆开心地跑过去。赵婧蹲下来，抱了抱豆豆，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宝贝，生日快乐。”她把礼物递给他。然后，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先生身上。“林伟，搞这么大阵仗，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她的语气里带着质问。“你不是说今天没空吗？”林先生皱起了眉。“我的会提前结束了，就想来给儿子一个惊喜。没想到啊……”她拖长了尾音，目光再次像刀子一样射向我。“没想到，你这里，已经有新的女主人了。”这句话，她说得不大声，但在安静的客厅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玩味。我的脸“刷”地一下，血色全无。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众人面前。“赵婧，你胡说什么！”林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我胡说？”赵婧冷笑一声，指着我，“那你告诉我，她身上这条裙子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这是你们家的工作服！”她又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前几天，我们三个人去公园玩的时候拍的。林先生在中间，我和豆豆一左一右，笑得很开心。林先生让人把照片洗出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还有那张照片，林伟，你敢说，你对她没意思？你把她当什么？把我们儿子当什么？让他管一个保姆叫‘家人’吗？”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尖锐。“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带着个拖油瓶，你凭什么？凭什么站在他身边？凭你这张脸，还是凭你会做几道菜？”“你别以为穿上龙袍就像太子！乌鸦永远是乌鸦，变不成凤凰！”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自尊。我浑身冰冷，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想反驳，我想嘶吼。我想告诉她，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可是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所有的目光都压在我身上，像一座大山。我下意识地看向林先生。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样，站出来，保护我，维护我。他确实站出来了。他走过来，挡在了我和赵婧中间。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然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赵婧，你别闹了，今天豆豆生日，别让孩子看笑话。”别闹了。不是“你给我闭嘴”。不是“你马上给我滚”。而是，“别闹了”。带着一丝安抚，一丝妥协。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我闹？”赵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林伟，你看清楚，到底是谁在闹！是这个女人，她想鸠占鹊巢！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够了！”林先生的语气终于严厉起来，“方阿姨只是家里的保姆，你不要无理取闹！” 保姆。他终于，亲口定义了我的身份。方阿姨。他终于，用这个称呼，把我推回了原来的位置。我看着他的侧脸，那张我曾觉得无比英俊、无比可靠的脸，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原来，在他心里，我终究只是一个保姆。一个“很好”的保姆。一个他愿意施舍一些善意和尊重的保姆。但，也仅仅是一个保姆。是我自己，入戏太深了。是我自己，把他的客气当深情，把他的体恤当爱意。是我自己，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黄粱大梦。赵婧的刻薄，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头到脚浇醒了。而林先生的这句话，则像一把锤子，彻底敲碎了我所有的幻想。周围的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眼神，从刚才的玩味，变成了同情和怜悯。这种怜悯，比赵婧的辱骂更让我难堪。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钟都不能。我猛地转身，冲向我的房间。那个不到六平米、永远照不进阳光的保姆房。那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眼泪，终于决堤。我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痛哭。哭我那可笑的幻想，哭我那卑微的爱慕，哭我那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自尊。客厅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争吵声，劝解声，孩子们的哭闹声。一场精心准备的生日派对，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而我，是这场闹剧里，最可悲的小丑。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了。客人们应该都走了。门被敲响了。“方慧。”是林先生的声音。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开门，我们谈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还是不动。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门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他离开的脚步声。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我没有做晚饭，也没有去哄豆豆睡觉。我就坐在黑暗里，像一尊雕像。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塌。来舔舐我鲜血淋漓的伤口。深夜，我听到了主卧传来的关门声。又过了很久，我听到了轻微的、小心的脚步声。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是豆豆。他没有开灯，摸索着爬到我床上，钻进我怀里。“方阿姨。”他小声地叫我。我没应声。他把头埋在我胸口，小声地抽泣起来。“方阿姨，你别走，好不好？”“我妈妈是坏人，你别听她的。”“我喜欢你，我不要你走。”他的眼泪，湿了我的睡衣，也烫伤了我的心。我伸出手，抱住他小小的、温暖的身体。这个孩子，是我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唯一的温暖。可是，我还能留下来吗？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每天面对林先生那张写满“尴尬”和“愧疚”的脸？每天忍受那种“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刻意疏离？我做不到。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六点起床。我没有做早餐。我走进我的房间，拿出那个破旧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我的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生活用品。不到十分钟，就收拾完了。我拉着行李箱，走出房间。林先生已经坐在了餐桌旁。餐桌上空荡荡的，没有咖啡，没有三明治。他穿着昨天的衬衫，皱巴巴的，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他看到我，和我手里的行李箱，眼神一黯。“你要走？”他问，声音沙哑。“嗯。”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昨天的事，是赵婧不对，我代她向你道歉。”他说。道歉？ 我心里冷笑一声。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林先生，这不关赵婧的事。”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我是一个保姆，我不应该有那么多不该有的想法。”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沉默了。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方慧……”他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这个月的工资，我不要了，就当是我的辞职补偿。”“我今天就搬走。”说完，我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看到豆豆的脸，我就会心软。就在我的手搭上门把的时候，他突然从后面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用力，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你要去哪？”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慌乱。“不用你管。”我用力想甩开他。“方慧！”他加重了力道，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看着我！”我被迫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复杂得像一张网。有愧疚，有不舍，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昨天，是我不好。”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为了息事宁人，把你定义成‘保姆’，伤了你的心。”“但是，方慧，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保姆。”我的心，猛地一颤。“那你当我是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锐得像是在质问。是什么？是寂寞时的慰藉？是带孩子的工具？还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听话的宠物？他被我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着他，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林先生，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来。”“你什么都想给，又什么都给不起。”“你想要一个保姆的顺从，又想要一个伴侣的温情。你想要一个不用负责任的‘家人’，一个可以帮你抚平生活褶皱的工具人。”“你对我好，给我买东西，帮我解决麻烦，不是因为你多高尚，只是因为这样，可以让你自己感觉更良好，可以让你在面对一个底层女性时，获得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你让我上桌吃饭，不是尊重我，是向你的朋友炫耀你的‘仁慈’和‘体面’。”“你挂那张照片，不是因为你珍视我们，是因为那张照片让你看起来像一个‘完美父亲’。”“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把你这些廉价的施舍，当成了爱情。”我一口气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像倒垃圾一样。我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怔怔地看着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他抓着我的手，也无力地松开了。“原来……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或许，我说的并不全对。或许，他对我，真的有过一丝真情。但那又怎么样呢？那点真情，在现实的鸿沟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林先生，再见。”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拉开了门。清晨的冷风，灌了进来。我没有回头，拖着我的行李箱，走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最后的身影。在电梯镜面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苍白，憔悴，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我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那个给了我一万二月薪，也给了我无尽幻想和羞辱的地方。我给老家的一个小姐妹打了电话，暂时住到了她租的农民房里。房间很小，很乱，隔音很差。但我却睡得无比踏实。我终于不用再扮演那个“完美保姆”了。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那个三十五岁、离过婚、一无所有的方慧。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林先生。“我……豆豆他想你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他不好好吃饭，晚上也不睡觉，一直哭着要找方阿姨。”我握着手机，沉默了。我可以对林先生心狠，但我做不到对豆豆心狠。“你想回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工资可以再加。或者，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可以让赵婧再也不来打扰你。”“我……”“林先生，”我打断他，“我不会回去了。”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为什么？”他终于问。“因为我累了。”我说，“我不想再过那种踮着脚尖的生活了。”“那种日子，看起来光鲜，但内里，早就烂透了。”“我宁愿在工地搬砖，也不想再回去当那个看似体面，实则连自尊都没有的保姆。”我又想起了赵婧那句“乌鸦变不成凤凰”。她说得没错。我就是一只乌鸦。我曾经妄想过能飞上枝头，但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现在，我只想回到我自己的那片林子里去。哪怕那片林子，又小又破。“对不起。”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充满了歉意和无力。“不客气。”我说。我们之间，好像除了“对不起”和“不客气”，也说不出别的了。挂了电话，我删掉了他的号码。我看着窗外，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我可能要去餐厅洗盘子，可能要去超市当收银员。工资可能只有四五千。我可能要和我小姐妹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很久很久。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豆豆了。想到这里，我的心还是会疼。但我不后悔。人活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活一次。钱很重要，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比如尊严。比如，清醒。我35岁，在上海做了一年保姆，月薪过万。我走了。我什么都没带走，除了这一身伤，和一颗终于认清现实的心。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我想为自己，堂堂正正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