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世界稻都

提起「菊」，不知道大家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若问起陶渊明，他一定会说菊是他的知己，二者都有一颗渴求隐逸的心；若采访杜甫，他大概会为菊的坚韧、傲霜，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感性的苏轼更是用“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样的诗文，为菊花赋予了一丝人格与灵魂。

可见过去几千年，菊可不单单是一种花卉，还是文人精神世界、哲学思想和审美情趣的象征。

但近代以来，西方文化借着电影、文学等艺术作品向外渗透，原本高洁的菊花，在文化回流时，竟被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如今问起大家对菊花的第一印象，恐怕大多和丧葬、避讳、禁忌等场景脱不开关系。

只是被誉为「花中隐士」，名列「四君子」之一的菊花，肯定不会满足于现在被扭曲和误解的公众形象。

所以趁着赏菊的花季，我们不妨代入菊的视角，看看几千年来，她和那些文人发生过风雅的趣事，如今她又和我们的生活，有哪些可以延伸出的联系和交集。

回看三千多年前的史料，会发现菊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出品。

西周的《礼记·月令篇》中，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的记载，证明彼时菊花已经被世人所留意。

而「菊」字在古代有「穷尽」之含义，所以菊花最初的「花语」，大概指一年的花事，在秋菊落尽时也将落下帷幕。

或许是自带尊贵的金黄配色，也可能是寒冷天气仍傲然开放的特性，自打被古人发现以来，菊就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和文字之中。

《诗经》与屈原的《离骚》中，均有菊花的记载，其中《离骚》的“朝饮木兰之坠 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将菊花与木兰等香草并列，作为人格高洁的象征，首次「杀进」文学领域。

但此时它只是众多香草之一，还未成为聚光灯下的主角。

直到东晋末年，如命中注定般的「隐逸之宗」陶渊明，终于出现在了菊花漫长的生命中，她的命运也在此间悄然发生了扭转。

这位不堪吏职，青年时便立志于归隐的诗人，自打和菊花初见，就像在自然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于是作《归去来兮辞》，正式解印辞官后，菊花成了他归隐志趣的见证者，亦是他诗酒田园的「伴侣」。

据《宋书·隐逸传》记载，陶渊明归隐后躬耕自足，生活却难称富足，所以每年秋天的丰收季，是他最偏爱的时节。

而点缀在东篱各处的菊花，不仅是一道专属于他的风景，还可以制茶、酿酒、入药，从实用层面也是不可多得的伙伴。

所以在赫赫有名的《饮酒·其五》中，陶渊明描绘自己隐逸的生活，一定绕不开菊花，以及那座种满菊花的「东篱」。

或许只有身在其中，他才会有踏实、安定的感觉，也才会生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自在、悠远，让人艳羡的境界。

此后几千年，这篇记录他日常生活的诗文，因为“此中有真意”的美景，与返朴归真的哲理，成为了后世文人的精神「桃花源」。

菊也成了其中最耀眼的一抹亮色。

除了将菊花视为「知己」，陶渊明还在长期的观察和相处中，寄托着自己的情怀。

所谓“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陶渊明将安贫乐道的人生选择，与“心远地自偏”的哲学观，都具象在了菊花的身上。

从此以后，菊不再只是自然之物，也不再是香草的配角，而是具有了高洁、隐逸的文学形象和精神内涵。

后世文人再吟咏菊花时，本质上都是在追寻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甚至希望借此触碰到陶渊明的出世情怀。

所以当陶渊明的菊花开了，驻足观赏的我们，距离先贤「物我两忘」的神性，或许也不再遥远。

到了唐宋时期，文化随着经济的发展开始兴盛，文人们在求取功名的同时，也开始追求精神上的富足。

于是，在自然中寻找和万物的联系，寻找天人合一的境界，成了必要的「修行」。譬如凋零的秋季，摇落的树叶与大片的留白，便能激发出文人无限的深情。

万物之中，在百花凋谢后，仍傲然独立的菊花，美到了极点，又特殊到了极致，再加上陶渊明的加持，自然就成了文人们格物的焦点。

像在诗圣笔下，菊花被写作“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借她的开落，比喻家国破碎后，个人的漂泊之痛、家国之思。

又以《秋兴八首》中的“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突出菊花傲霜的特性，暗喻自己一生不曾屈服的赤子之心。

视角更温柔、情感也更浓烈的李清照，则化用陶渊明的意象，通过“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婉约佳句，写出了对爱人的思念。

而丈夫去世后，已是满心悲苦的词人，又在《声声慢》中泣血的写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满地都是盛开的菊花，唯有她因为忧伤而憔悴，衬得李清照原本比黄花还瘦的身体，更显得凄凉、单薄。从此以后，菊的意象又平添了一丝孤独的韵味。

但在后世对菊的意象中，我唯独对陆游的印象最深。

本就傲然的菊花，在这位爱国主义诗人的心中，成了家国情怀的寄托。《晚菊》中那句“菊花如志士，过时有余香”，朴素到了极致，情绪却浓烈到了极点。

他如陶渊明般热爱生活，和杜甫一样有着家国破碎的经历，可他终究没有像先贤般放下执念，菊也就从隐逸的象征，变成了一柄刺透敌人的「利剑」。

只是这柄利剑不为杀戮，只为了寻回盛唐的气象，寻回百姓的安宁。所以陆游刻意借一缕“余香”，收敛了锋芒，也留住了他和菊花浪漫的底色。

千百年来，菊花在文人心中生出了无数种意象，又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和心事。以至于她好似集「隐逸、坚贞、淡泊、浪漫」于一身，有了自己的「人格」与「风骨」。

所以明朝时，在黄凤池辑录的《集雅斋梅竹兰菊四谱》中，菊与同样底蕴丰厚的梅、兰、竹一同，被纳入了「四君子」的范畴。

那束绽放在东篱的菊花，终于被时光洗去了铅华，命中注定的「沾染」了君子之气。

此后多年，关于菊的诗画和想象越来越多，菊在文化和生活中的意义越来越重。近代以来，随着中华文化的出海，菊花也走出国门，在西方生根发芽。

可因为花色素净，花期与万灵节等西方的悼亡节日重合等原因，菊花渐渐与忧郁、哀悼，生命的凋零产生了联系。

最后甚至衍生出了悼念的含义，被频繁用在葬礼等有关死亡的仪式上。

近代以来，西方文化迅速向外传播，菊花的哀悼之意也回流到了中国。

加上菊花花期长、价格不贵，且寓意肃穆等特性，国内的现代殡葬礼仪，也愿意将其用于悼念仪式中。

时间长了，菊花和死亡的绑定越来越深，年轻一代也慢慢接受了她丧葬之花的寓意，却忘记了她高洁的意象和悠远的文化内涵。

可回顾菊花在中华文化中几千年的烙印，与文人留下的文字和「暗香」，很难不扼腕叹息。

恰如元稹那句千古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中国的菊，本该是历尽寒冷最后凋零的「君子」，不该在当代落得如此的境地。

可能是遗憾太深，也可能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吧，今年的深秋时节，忽然看到百花凋零后，花色丰富的小菊和球菊，仍在寒风中开放。

尤其是北海公园、日坛公园等地的菊花展上，各色的菊花组成了一片鲜艳而圣洁的花海，好像再造出了一座陶渊明的「东篱」。

原来，就在我们身边不曾留意的角落，菊花依旧如故。高洁的她似乎并不在意世人的误解，就像她不在意今年格外寒冷的温度。

在寻常巷陌，菊花自顾自地盛放着，静待有人在寻找和万物的连接时，与她不期而遇，从而进入那座被尘封的精神空间。

忽然明白，虽然在信息化时代，中国文化对「天人合一」的追求，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但只要我们能短暂的跳出虚拟世界，或许也可以在观物时，找寻到自己的「桃花源」。

像是找一只素雅的陶瓶，插上一两枝姿态优美、雍容大方的菊花，再配上枯枝、红叶、石榴、南天竹等景观，最后辅以大片的留白，或许就能营造出清远、闲寂的意境。

所以菊花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象征，还可以在当代，以更鲜活的姿态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

从一杯清茶、一束桌花，到一片城市的花海……或许菊花从未「凋零」，只是在我们未曾停驻的视野与匆忙的心境中，暂时隐匿了身影。

如今，她又悄然变换了存在的形态，继续定义着这个时代的风雅与坚韧。

就像我们丢失了许久的美，也从来不是遥远的艺术，而是回归本真、于细微处窥见万物的生活方式。

当我们能从菊花中「触碰」到历史的文化和脉络，并且感受到一丝安宁时，或许我们也就找回了美的生活和意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