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登黄鹤楼

军魂9999

<p class="ql-block">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渐缓,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午后的沉闷,武汉到了。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十月,天高而蓝,风里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温润而浩大的气息。我随着人流挤出车站,还未来得及看清这城市的样貌,心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径直向江边走去。然后,它便蓦地出现在眼前——那座在唐诗宋词里盘旋了千年的名楼,黄鹤楼。</p><p class="ql-block"> 它竟是新的。</p> <p class="ql-block">  崭新的朱红梁柱,崭新的琉璃金瓦,在秋日纯净的阳光下,闪耀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飞动的辉煌。它不像一位从历史深处步履蹒跚走来的老者,反倒像一只刚刚浴火重生、振翅欲飞的神鸟,骄傲地栖踞在蛇山之巅,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万里长江。我记起行前翻阅的资料,说此楼屡毁屡建,眼前的这一座,落成不过三载。一种奇异的感受攫住了我:我正要登临的,不是一个苍老的遗迹,而是一个古老生命鲜活的、青春的赓续。</p> <p class="ql-block">  买票,入门,拾级而上。石阶洁净,还带着新凿的痕迹。周遭的树木也显稚嫩,尚不能投下如盖的浓荫。我的脚步不免有些急切,仿佛要去验证什么,又仿佛要去赴一个拖欠了太久的约会。一楼大厅里,那幅巨大的“白云黄鹤”陶瓷壁画,以其绚烂的色彩和飘逸的仙姿,首先迎住了我。骑鹤的仙人衣袂飘飘,神情超然,似乎正要融入口中缭绕的白云,离尘世而去。画面底下,是翘首仰望的俗世众生,眼神里满是企盼与惊奇。仙凡之别,瞬间与永恒,就在这一幅壁画上凝固了。我站了许久,心中默念着那早已烂熟于胸的诗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仙迹渺茫,楼宇长存,这空,这无,反倒成了后世无数登临者心中最丰盈的“有”。</p> <p class="ql-block">  我不再满足于这室内的辉煌,转而循着楼梯盘旋而上。楼内是木头的香气,混合着油漆淡淡的味道。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楹联、题咏,讲述着不同时代的文人对于此楼、此景、此情的咏叹。但我心向往的,是那无遮无拦的顶层,是那“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实景。</p> <p class="ql-block">  当我终于踏上最高一层的回廊,凭栏而立时,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十月秋风,浩荡而来,瞬间吹散了我一路的风尘与胸中所有的思绪,只留下一片空明。长江,那条在课本里、在诗歌中想象了无数遍的大江,就那样毫无保留地横陈在眼前。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浑黄湍急,那个午后,在秋阳映照下,江面竟是金灿灿的,宽阔、平缓,像一匹巨大的、缓缓抖动的黄绸。江上轮船往来,拖出长长的波纹;偶有江鸥掠过,成为这宏大画卷上灵动的笔触。</p> <p class="ql-block">  我极力向远方眺望。江水对岸,汉阳的屋舍俨然,绿树环绕,想必那就是崔颢诗中的“晴川”所在吧。而那座郁郁葱葱的鹦鹉洲,已非古时的荒洲,现代化的建筑点缀其间,但那份“萋萋”的生机,想来是古今一同的。更远处,水天一色,渺渺茫茫,仿佛世界的尽头。我转过身,另一面是武汉三镇错落的楼宇,是烟囱冒出的淡淡白烟,是八十年代末期一个古老城市迈向新生的、充满烟火气的脉搏。</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转身之间,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脚下是崭新的楼,眼前是流动了千万年的江,江岸是正在剧烈变化的城。我,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站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的奇妙交汇点上。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像江边的一粒沙;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阔大,仿佛我的呼吸能与这江风同频,我的目光能随那白鸥一同抵达天际。仙人是寻不着了,黄鹤也一去不返,但此刻,这江、这楼、这城、这风,以及站在这儿的我,不正是“此地”最真实的“存在”么?空虚的怅惘,被一种饱满的、对现实与生命的体认所取代。</p> <p class="ql-block">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江面更是浮光跃金,动人无比。楼下的游客渐渐稀少,风中开始带上凉意。我知是离去的时候了。下楼的过程,脚步沉稳了许多,不再有初登时的急切。我一步一回首,仿佛要将每一根梁柱、每一片飞檐都刻进心里。</p> <p class="ql-block">  走出楼门,再回首仰望,夜幕初垂,楼身已亮起璀璨的灯光。那光,勾勒出它更加清晰而神奇的飞动之势,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它真如一只即将凌空而去的巨大黄鹤,神圣而庄严。</p> <p class="ql-block">  我转身汇入武汉街头的灯火与人流,心中却装下了一片无尽的江天与一座永远崭新的古楼。那一晚,我睡得特别沉。梦里,仿佛仍有江风拂过,仍有钟声在响。而那,是我与黄鹤楼的初遇,也是一个故事的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