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秋（二）

梁耀华

　　秋阳正好，暖意如慈母拂鬓。我骑一带电动的山地自行车，赴这周末寻秋之约。车轮徐徐碾过清风，光影在辙间缓缓流转，只待将沿途秋踪，一一纳入镜中，藏进心怀。

　　行至河湾，先见芦苇摇波。往日轻盈的苇絮，今已染作沉沉的褐，风过处，似老者捋须轻叹——那蓬松里裹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复行数步，忽逢木棉成阵。大肚木棉缀紫凝白，簇拥如星，垂落似瀑，一丛拥着一丛，棵棵挺立，片片铺陈。秋风拂过，花瓣翩跹，恍若星河倾泻，那烂漫里漾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

　　绿道旁，杂树成荫，叶色参差。黄者如鎏金，红者似燃霞，更有翠叶相间，承着秋阳，泛出细细碎碎的斑斓。数十株树木接踵而立，将点点光影织成大片锦绣；风动叶摇时，彩卷翻涌，那绚烂里浸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

　　至珠江出海口，河道渐宽，滩涂连片裸露，如大地褪去了水衫，露出赭黄的肌肤。有村妇携篮，赤足踏滩，俯身寻跳跳鱼。鱼跃人追，水声潺潺，在这水落石出的清寂里，竟藏着如许人间烟火——那鲜活里裹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滩涂上，一白鹭昂首踱行，一异鸟啄食跳跃，二者在这方天地间各自觅食，那辽阔中映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

　　滩涂与公路相接处，忽现蕉林成片。叶子长垂，已染浅黄，如老者垂袖；蕉果缀枝，青中带褐，似串串凝脂。风过蕉林，叶声沙沙，似说丰年，那丰硕里载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转至河滨，见水杉往日翠冠，今已熬不过秋风，枝丫间渐生金黄。初时星星点点，继而连片铺展，黄得耀眼，黄得澄澈，似阳光凝于枝头——那明亮里闪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

　　俄而抵达亭角村。此村正逢拆迁，村民已迁，唯余断壁残垣。然村口门楼犹存，青砖斑驳，泛着黯然的墨色。门墙所悬“广州市传统风貌建筑”木牌上，“乐郊门楼”四字虽蒙尘垢，风骨仍在。门楼上双龙戏珠，鳞爪分明，金漆虽有剥落，依旧熠熠生辉，似欲破壁腾飞。两侧对联，纸色枯黄，下联已失大半，仅余半联悬于檐下，秋风过处，簌簌作响，如泣如诉。

　　门楼之侧，六角亭孤立，额题“邀月亭”。四周杂草齐腰，枯黄如浪，却掩不住亭身旧日金碧。亭柱上对联清晰可辨：“一曲长歌邀鹊友，琼楼醉尝月玲珑”，笔力遒劲，令人想见当年文人雅士在此吟哦之景。亭旁有古树，树龄数百年，枝干虬曲，已斜倚于木架之上。树皮皲裂如老叟皱纹，却仍有新绿在枝尖隐现，似与秋光对峙——那沧桑里藏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亭后的文昌庙，门扉洞开，蛛网悬梁，唯庙前石阶青苔，仍凝着几分绿意，那寂寥里浸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

　　立在门楼前，眺望万洲大桥横卧河面，对岸风光隐约。日头尚高，兴致未减，遂调转车头，向桥而去——既念及久未谋面的姐，也想瞧瞧她家附近的农田，或许那里，正藏着我最熟稔的秋声。

　　过桥入村，果不负所望。蕉树成行，硕果累累，青褐相间，压弯了枝丫；鱼塘连片，增氧泵水花翻涌，溅起碎银，惊起白鹭翩飞。行至塘畔，果见一垄稻田，稻穗尚青，却已饱满沉实。风过稻浪，沙沙有声。

见此稻田，往事如潮——童年时，也曾随家人春耕插秧，赤足踩进泥田，凉意沁骨；夏收时，烈日当空，镰声与蝉鸣交织；至若秋收，谷穗垂金，打谷场上欢腾遍野。那泥土的腥甜，汗水的咸涩，至今仍在鼻尖萦绕，一辈子也散不去。这稻田里藏着的，是从春到秋的辛劳，是岁月沉淀的滋味——那厚重里裹着的，不是秋意又是什么？这满枝的蕉，待熟的稻，不是秋意，又是什么？

忽至姐家门前，推门而入，倒叫她吃了一惊。姐弟二人遂围坐河畔石凳，以儿时浑名，闲话当年。说得多的，还是秋收时节——彼时天未亮便下田，割稻、打谷、晒粮，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乐在其中；傍晚收工，捧着新煮的米饭，就着咸菜，也觉是人间至味。那些艰辛里裹着的喜悦，如陈年佳酿，越品越浓。

话匣既开，便忘了时辰，待回过神来，已是斜阳西沉，金霞染河。姐塞给我两包青菜，鲜嫩水灵，带着田间气息。我谢过姐，骑上电动自行车，踏上了归途。

整个周六下午，我骑行了近四个小时，三十多公里路。从出发时铺展在肩头的温暖秋阳，到归途上悄然漫开的暮色，车轮碾过秋风，也碾过岁月的痕迹——一路收获的不只是漫溢的秋意，更有姐弟闲坐的脉脉亲情，那萦绕心头的乡愁，也在此刻悄悄安放。

行至万洲大桥，见旁侧有出口，便想绕到蕉门河岸再寻几分秋韵，怎料路口已封，只得沿路向黄阁方向折返。许是这秋日的乡愁缠缠绕绕，浸得心绪悠悠，竟连归家的路也悄然误入。晚风拂面，带着稻穗与泥土的清润气息，我望着前路漫漫，心里却无半分烦扰——这误入的景致，不正是秋意藏下的惊喜，是大地无言的馈赠么？

待循迹回到家中，夜色已浓，窗外华灯璀璨，将街巷染成一片暖黄。白日里的秋光、稻香、亲情与乡愁，都凝进这灯火阑珊里，沉甸甸的，却也暖融融的，成了这个周末骑行寻秋里最实在的收获。

2025年11月1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