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Diana 戴安娜

一 “阿姆，我通过了招飞体检！”小黄的声音里裹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什么‘早飞’？”母亲正揉着面团，头也没抬。 “参军当飞行员。” “参军？咱不去。”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眼里的光暗淡下来。 “我从小就喜欢当兵，阿姆，飞行员，全校就我一个合格。” 母亲叹了口气：“自古‘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是独子，你走了，家里这一摊子怎么办？” “阿姆，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去呢。” 母亲把面团往桌上一摔，瓷盆发出“哐当”一声响，“不行就是不行。”没留半点余地。 小黄望着窗外，天空有鸟掠过，他觉得自己像只被剪了翅膀的鸟，蓝天虽高，却再也无力振翅。罢了，安心等高考吧。 填报志愿时，小黄对着志愿表犯了难。笔尖在几所重点大学的名字上划了又写，写了又划，最后纸页上只剩本地师范专科学校的名字。老师捏着志愿表皱眉：“小黄，你怎么只填一个？你这成绩，多少重点大学任你挑啊。” “老师，家里条件不好，师专离家近，又不要钱。”他低着头，指尖在纸页上反复摩挲——他没说的是，三年同桌的季玲，也填了这所学校。 盛夏农忙，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小黄正踩着打稻机打稻，见季玲远远跑过来，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她声音带着点喘：“小黄，师专的录取通知。” “哦，谢谢。”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心里空落落的，只剩最后一点念想—— “你呢？”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尖相触时像过了电，麻酥酥的，“你也该收到了吧？咱俩填的是同一个学校。” 季玲低下头，辫梢垂在胸前，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我，没有。” 小黄失望了，班上成绩最好的她，就因为成分不好，挑了要求最低的本地师专，结果还是落了空。他替她愤愤不平，心里的失落像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没过了胸口。 整个暑假，小黄不是陪父亲去医院，就是泡在田里。柴垛堆得比屋檐还高，像座小山；碾好的大米装了满满两缸，够全家吃一个学期。他想把能做的都做了，仿佛这样，心里才能踏实些。 离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晚上八点，他还在自留田里插秧。水田里的蚊子嗡嗡地围着他转，腿上被咬出一串红疙瘩。妹妹急匆匆跑过来，裤脚沾着泥，声音带着哭腔：“哥，阿爸不行了，你快回家！” 小黄扔下秧苗就往家跑，到家时，父亲正趴在床沿大口吐血，染红了半块青砖地。他一把背起父亲往卫生院冲，路上只觉得父亲的身体越来越沉，喘息越来越急，像漏了风的风箱，每一声都刮得他心头发紧。 “阿爸，坚持住，马上到医院了。”他哽咽着，脚下的路却像没有尽头，黑沉沉的夜把两人吞没。 父亲终究没挺过去，人到了医院，气却断了。母亲和妹妹扑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母亲这辈子最怕“分离”二字。 处理完丧事，小黄在灶台前烧饭招待帮忙的乡亲。柴火噼里啪啦地响，映得他脸忽明忽暗。他默默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把纸页都捏出了褶。最后，他闭着眼睛，把它团成一团塞进了灶堂。火苗“腾”地蹿起，映照着他滿是泪水的脸庞。 二 从此，小黄铁了心留在农村。犁田、插秧、割稻，练得一手好活，手掌磨出了厚厚的茧。母亲开始张罗他的婚事，说他该成个家了。 可母亲物色的姑娘，他一个也瞧不上——他心里早就装着季玲了。那个总把早餐分他一半、低头算题时睫毛会轻轻颤动的姑娘。多少次晚自习后送她回家的路上，他都没敢说出他的心里话，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母亲嫌季玲成分不好，怕影响子孙前程，自作主张定下了娘家远房亲戚的女儿，说“知根知底，踏实”。 小黄揣着满腹心事地去了季玲家，高大的枣子树下，叶子绿得发亮。他鼓起勇气，一把牵住她的手，软软的手带着点凉：“玲，答应我吧。我从没违过阿姆的意，但为了你，我可以。” 季玲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许久许久，她猛地抽回手，转身往屋里走，声音淡淡的：“答应阿姆吧，祝你幸福。” 小黄发了疯似地摇着那棵枣子树，枝叶哗哗作响，几颗青涩的枣子落下来，砸在他头上，生痛生痛。身后传来季玲压抑的抽泣声，像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后背。 他终究还是和母亲挑的姑娘成了亲。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两人相敬如宾。 医院里，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小孙孙，眉头却锁成了疙瘩，“这可咋好？又是一个儿子，三个儿子三张嘴，长大了都是事。” “要不，给他找个好人家吧，总比在家里挨饿强。”妻子红着眼圈，声音发颤。瘦小的老三没奶吃，饿得哇哇直哭。 小黄沉默了，难产后的妻子失血过多，落下一身病；家里大小八张嘴等着吃饭，还有一堆外债。生活的严酷，逼得铮铮的男子汉也没了主意。他咬咬牙，把自己最喜欢、也最壮实的老二送了人。送走那天，他躲在田里，闷头割了一下午稻子。 妻子身体每况愈下，人日渐消瘦，加上思念老二，过度操劳，患上了癌症，母亲终日烧香拜佛，也没能把儿媳的命留住。弥留之际，她拉着小黄的手，气若游丝：“你年轻时想当飞行员，想读大学，我都知道。但现在你是父亲，我只能把孩子拜托给你了。” 小黄第一次在她面前红了眼眶，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葬礼上，老三趴在母亲遗像前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老大则默默地帮着父亲忙前忙后，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料理完后事，老大对父亲说：“阿爸，我下田帮你干活吧。”“你想干啥？辍学？家里有我呢，你把书读好就行。”小黄的声音有些沙哑。 兄弟俩很懂事，也孝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他们忘了，父亲正当壮年，心里空得慌，需要有人陪伴。 一个午后，老屋里传来低低的絮语。 “哎哎，别这样，小黄。”季玲的声音带着点慌乱。 “怕什么，季玲。”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声音带着渴望，像深埋的种子终于发了芽，“现在我没家，你没嫁，咱碍着谁？” “谁，谁呀？”老三忽然出现在门口——他头痛提前回了家，可眼前的一幕让他更头痛。他扔下书包，对着季玲大吼：“出去！这是我家！”他还小，不懂父亲，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刺眼又难堪，他怒气冲冲地抱起散落一地的衣服扔了出去。 “干吗呢？”衣服正好抛在回娘家的姑姑身上。她捡起衣服，看了看屋里，什么都明白了。默默把衣服送回屋内，出来把老三拉进厨房，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能这么对阿爸，阿三？” “他没错吗？他才对不起阿姆呢！” “小声点！”姑姑皱着眉，“你阿爸他这辈子容易吗？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大你们几个。” “我才不管！她凭什么进我家？”姑姑指着他的脑袋“别闹了，原谅你阿爸。” 事儿没成，村里的流言蜚语却像长了翅膀，飞得到处都是。季玲在村里再也待不下去，一天午后，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搭上了去新疆的长途车，投奔小姨去了。 得到消息的小黄向着季玲家奔去，家里已是人去楼空。小黄突然一阵心悸胸闷，他忙扶住身旁的枣子树，树上的残枝败叶落了他一身。 三 几年后，小黄家里盖起了一溜新房，小黄在院子里新种了棵枣树，天天浇水施肥，树越长越高，枝繁叶茂，他也从小黄变成了老黄，当了爷爷。家里吃穿不愁，孙儿绕膝，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点什么。 “听说了吗？季家的女儿从新疆回来了。”村口的老槐树底下，有人念叨。 “是啊，听说她爸平了反，算来她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挑着满滿一担谷的老黄听闻此言，扁担一下从肩头滑落下来。 老黄当晚就去了季家，院子里的枣树上，枣儿红得像玛瑙，一串一串挂在枝头。季玲端出一盘洗好的枣子放在他面前：“你喜欢的。”她没再回避，留他一起吃晚饭。 “没酒怎么行？”老黄说着，转身就往外走，买了一瓶新疆葡萄酒，回来的路上，又拐进了药店，手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包。 饭桌上，老黄给季玲倒了酒，自己也斟了一杯，轻轻碰了碰她的杯子，“玲，这几年……过得还好吗？”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我真对不起你，害你离乡背井那么多年。” “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季玲的声音很轻，眼角却泛红了。 两个酒杯碰了一次又一次，话也越说越多，从黄昏一直坐到深夜。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铺了层薄薄的霜。老黄伸出手，替季玲把鬓角的白发撩到耳后，捧着她的脸，喃喃自语：“玲，玲……”声音轻柔，生怕惊醒了埋在岁月里的梦。 季玲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了老黄的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情投意合的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那一夜，老黄格外亢奋，他搂着心上人，亲了又亲，口中不断呢喃：“玲，玲，我的宝……”老黄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和她并肩坐在教室的窗下，听着窗外的蝉鸣，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课本上，一片斑驳；又仿佛见到自己驾驶着银色的飞机，载着她冲上云霄，舷窗外是漫无边际的云海；忽然，眼前景象一变，他又见到了那棵果实累累的枣树，熟透的枣子像红雨般纷纷落下，他拼尽最后的力气，跑啊，跑啊，向着树下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跑去……老黄把怀里的季玲搂得更紧，声音更柔“玲，玲，永不……分离……”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渐去渐远，布满皱纹的脸上却青春飞扬，露出满满的幸福和知足…… 四 “听说了吗？老黄死在了季玲的床上！”第二天，风言风语像炸开的锅，传遍了整个村子。家里人都觉得蒙了羞，头都抬不起来。老三情绪激动，红着眼圈吼：“太丢人了，让他死在外面好了！”说什么也不愿意接父亲回家。 前来奔丧的姑姑急得团团转，手里攥着那个没来得及开封的速效救心丸瓶子，把两个侄子拉到一边，声音发颤：“你阿爸明知自己心脏有病，还拼着老命去见季玲阿姨，他等这一天，等了一辈子啊。” 姑姑红了眼眶，抹了把泪：“为了你们，他不到三十岁就没再娶，还不是怕你们受委屈。现在出了这事，你们就忍心让他躺在人家家里吗？” 老三不吱声了，想起妈死后，爸常常整夜整夜地坐在灶前，地上堆着一大堆烟头，火光映着他落寞的脸。 哥哥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阿三，只有我们大大方方把阿爸接回家，认下季玲阿姨，别人才没闲话嚼。她和阿爸这一辈子，都不容易啊。” 小儿子别过头去，肩膀轻轻耸动，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兄弟俩披麻戴孝，把父亲接回了家，也把季玲请到了灵前。两人双双跪在季玲面前，中间的空位置上，放着老二小时候戴过的蓝布帽。老大声音哽咽：“季玲阿姨，请接受我们兄弟三人一拜。谢谢你给了阿爸最后的幸福，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季玲眼含泪水，用颤抖的手扶摸着那顶蓝帽子，一一拉起了兄弟俩。 “妈——！”老三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他一把将季玲紧紧拥在怀里，仿佛要把十几年来的误解和亏欠，都在这一声呼唤里弥补回来。 一旁的邻居见状无不动容，唏嘘不已，一遍又一遍抬手抹眼泪。 哀乐低回，阳光穿过云层，落在老黄微笑的遗像上，也落在遗像前那一大堆熟透的枣子上，个个红得发亮，把整个大厅映得一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