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碗炖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说人是矛盾的集合体,这话放在老同学柳心佳身上,再贴切不过。他看着文弱,骨子里却藏着股韧劲;性子内向寡言,心境却乐观得很——即便在插队最苦的日子里,他的歌声也从没断过。失意时,他低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仇恨满胸膛”;舒心时,便高唱“太阳出来了……”。这一唱,唱出了一点小小的名声,也引来了一场不小的麻烦。</p> <p class="ql-block">那会儿没有电视,看场电影更是奢侈,唱歌、跳舞便成了村里人最廉价也最欢喜的消遣。恰逢上头号召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各村的文艺宣传队纷纷成立。村上的少男少女们早听闻心佳的好嗓子,缠着他教歌排舞,心佳欣然应允。一番紧锣密鼓的排练后,一台鲜活的小节目便成了形。孩子们不仅在本村演出,还被邻村争相邀请;公社在凌塘大队举办文艺汇演,别家都是清一色的样板戏片段,唯有心佳带的孩子们,演出的是灵动的歌舞,赢得了满场喝彩。</p> <p class="ql-block">可这份成功,却给心佳惹来了麻烦。大队点名让他去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心佳却婉拒了。他清楚自己的嗓子只适合唱歌,唱戏的功底不够——他并非不敬重样板戏,反倒怕自己唱砸了,玷污了英雄形象,辜负了这份庄重。可这份心思,旁人哪里懂?造反派们认定他是摆架子,故意和他们作对。</p> <p class="ql-block">一九六七年夏秋之交,大队“群专”把心佳召去,关进了“牛棚”——那个专门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心佳想弄清自己被抓的缘由,好写一份对症的检查,可看押他的罗圈腿梅阿土却撇着嘴说:“要什么理由?你自己心里有数。”那一刻,心佳才算真正懂了,什么叫“莫须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关押他的小屋在大队部西北角,有门无窗,白日里也透着股阴森。屋里摆着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白天是写检查的案台,夜里便是床铺。罗圈腿梅阿土坐在门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连片刻的松懈都没有。</p> <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梅阿土的家属送来晚饭,饭菜的香气飘进屋里,勾得心佳饥肠辘辘。他孤身一人插队下乡,无亲无故,如今落了难,村里人避之唯恐不及,谁又敢冒着风险来给他送饭?饥饿与孤独像屋角的蛛网,密密麻麻缠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心佳把头埋进膝盖,鼻尖阵阵发酸,正强忍着打转的泪水,忽然听见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屋中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还没吃吧?”熟悉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心佳抬头一看,是同为知青、住在大队部下场屋的陈斯琪。她手里端着两个瓷碗,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碗轻轻搁在桌上,热气“腾”地冒了出来,模糊了她的眉眼。一碗白米饭堆得尖尖的,颗粒分明,底下还埋着两块油汪汪的腌黄瓜;另一碗是炖蛋,嫩得像初生的云朵,表层泛着一层温润的油光,边缘浸着淡淡的酱色,几粒葱花绿得鲜活,恰似寒冬里钻出的春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看你今天是回不去了,就将就吃点吧。”陈斯琪轻声说。这在当时已是极好的待遇——插队知青哪有条件养鸡,平时连蛋的影子都少见;就连村里的农民,也舍不得吃蛋,要把鸡蛋攒起来换食盐、香烟等生活用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心佳望着那碗炖蛋,表层光滑得能映出昏黄的油灯影子。用勺子轻轻一碰,软嫩的蛋体便颤巍巍地漾开,底下的汤汁带着鲜味儿,顺着勺沿缓缓往下淌。陈斯琪见他愣着不动,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递过来:“快尝尝,凉了就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蛋香裹着暖意滑进嘴里,软得几乎不用咀嚼。鸡蛋本身的清甜混着生抽的咸鲜,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连日的寒凉。心佳扒了一口米饭,腌黄瓜的脆爽解了腻,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感动却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一声砸在碗沿上,碎成了点点水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心佳被关了三天,陈斯琪便送了三天的米饭和炖蛋。每次都是趁着夜色,脚步轻轻来,又轻轻走,没多说一句话,却用一碗热饭一碗炖蛋,给了他绝境中的温暖。</p> <p class="ql-block">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柳心佳早已满头华发,却总时不时想起那碗炖蛋。他常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炖蛋,不是因为味道有多惊艳,而是因为那碗炖蛋里,藏着患难时的善意,藏着寒夜里的温暖,那是岁月再久也褪不去的人间其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