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漠而生

刚哥

这沙包，在无垠的瀚海里，不过是一个微末的起伏。它承受着白日太阳全部的烈焰，又要在深夜里，将那份酷寒一丝不苟地归还给天穹。风是常客，来时便裹挟着亿万颗金色的、尖锐的沙砾，一遍遍打磨着它所触及的一切。在这里，生命仿佛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音符。

然而，它存在着。它的根，我想象，绝非沃土中那种温柔绵软的须脉，而更像是几茎倔强的、干枯的筋，紧紧地攫住流动的沙。它向下扎，不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甘美的泉，而是为了抓住一种名为“站立”的信念。它的躯干是扭曲的，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手掌，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风沙的遗嘱与岁月的残渣。它没有一片完整的叶子，那些零星的、灰绿中泛着白芒的叶片，小而且厚，像是它为自己锻造的甲胄。

它就这样站着，对抗着一种无垠的、透明的孤独。飞鸟不留，因为无枝可依；走兽不驻，因为无荫可蔽。它唯一的对话者，是那掠过沙丘、发出呜咽之声的长风。可它似乎并不乞求理解。酷暑来时，它便将生命的汁液深深地锁进那枯瘦的筋脉里，以一种静止的沉默，熬过白昼的审判；严寒降时，它便褪去本就稀疏的华裳，以赤裸的筋骨，直接承受霜雪的重量。风雨于它，不是滋润，而是又一场关于存亡的淬炼。沙砾击打着它，岁月侵蚀着它，它却将这所有磨砺，都化作了自己姿态的一部分——一种倾斜的、挣扎的、却永不倒下的姿态。

最撼动我的，是看到它“枯死”的模样。在某些时节，或许是持续的旱魃之后，它那本就憔悴的枝叶会彻底失却最后一点绿意，变得如同赤金色的骸骨，在日光下泛着枯寂的光。你以为它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与这严酷世界的抗争终于分出了胜负。可你错了。它那枯槁的枝头，并非死亡的宣告，而是一种蛰伏的誓言。它是在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将全部的生命力收缩回根系，回护住心头那一点点不灭的绿意。它是在等待，而非投降。

于是，当某一天，戈壁滩上吹来的风忽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当天边滚过第一声遥远的春雷，奇迹便在那看似死亡的躯体上悄然发生。那嶙峋的枝梢上，会猛地迸出几点米粒大的、令人心颤的嫩绿。那新芽，娇嫩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化，却又坚挺得如同宣言。它用这微小的新绿，向整个世界宣告：它挺过来了。又是一年。

我站在这植物面前，感到自己灵魂的战栗。我们何人不是行走于人世的沙漠？生活的重压，世情的风霜，理想的遥不可及，哪一样不像这漠北的风沙，日夜不停地打磨着我们的初心与形状？我们渴望沃土，却常常身处沙砾；渴望林荫，却往往独对苍穹。我们也会在一次次挫败后，感到心灵的枝叶尽数枯萎，仿佛再也燃不起一丝绿色的火苗。

这沙包上的孤植，便是一面映照心灵的镜子。它告诉我，生命的顽强，不在于从未跌倒，而在于每一次跌倒后，都能从干涸的沙土中汲取重新站立的力量；生命的荣耀，不在于永远枝叶繁茂，而在于即便周身尽成枯槁，也绝不放弃对春天的信仰。

那么，当我再次走入属于我的那片“沙漠”，当风霜雨雪再度迎头打下，我愿记起这沙包上的身影。我愿学它，将孤独化作根系，将苦难当作养料。即便在某一个寒冬，我也变得枝叶干枯，形如槁木，我的心也要在最深的地方，为那必将到来的春天，悄悄留一抹倔强的、不肯熄灭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