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盆来自伪满宫廷的君子兰,在八十年代的长春掀起一场席卷全城的财富狂潮。它是“绿色金条”,也是欲望之火。当泡沫破灭,只留下抢劫、谎言与一桩跨越十余年的血案。一名预审卷宗的警察猛然发现,自己的家庭正是这场风暴的中心。这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是一个关于贪婪、罪孽与救赎的人性寓言。</p> <p class="ql-block"> 四 兰美人</p><p class="ql-block">咣!咣!咣!三声结实的闷响,头青把三盆成龄君子兰撂在当院,花盆里的泥土震出来些许。“叔,就送到这儿了。” 我爹脸上漾开笑,像抚弄婴儿般,从自家盆土里小心抠出一棵嫩苗递过去:“拿着,给你爷爷种着玩。看着是根草,可是正经的宝贝。” “我见过……这东西,我见过。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黏糊糊地贴过来。头青的爷爷拄着拐棍,身子像棵让虫蛀空了的老树,颤巍巍挪到院心。他家和我家一样,三代人挤在三间憋屈的屋里,全指着这小院透口气。</p><p class="ql-block"> 老头七十有五,记性却像淬过火的刀,又快又冷。“满洲国那会儿,我常在护国寺外边转悠……这玩意儿,叫‘达木兰’。”他枯瘦的手指悬在叶片上方,不敢真落下,仿佛那绿色会烫手。</p><p class="ql-block"> 头青爷爷年轻时,在张学良的铁路上当乘警。“九一八”炮响,他们全体罢工。日本兵的刺刀明晃晃捅进宿舍楼,吼声能把房梁上的灰震下来:“上车地干活!工资地给!罢工地,死啦死啦地!”</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三反五反,他为这段历史挨整。到了文革,专揪旧社会的“军警宪特”,他这伪满警察更是插翅难逃,批斗台上差点断了气。能捡回命,全靠这口好记性,一口咬死掩护过中共地下党。</p><p class="ql-block"> 他总跟人念叨,眼神里能透出点光:“我在火车上,瞭一眼那人的证件,假的!纸板太新,暗记不对,印泥都没干磁实。那人斯斯文文,不是抗联,就是军统。咱们中国人,不能害中国人。”他说到这儿,腰杆会微微挺直些许,“我把证件还他,低声言语:‘证件拿好,加点小心啊!’还冲他眨了眨眼。日子我记得死死的,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号。那人证件上的名字,叫李玉仁。”</p><p class="ql-block">组织的结论是:“有爱国行为的反动分子。”工作没丢,却被一杆子支上火车头,铲了一辈子煤。他退休,儿子接班继续铲。他常说:“头青这孙子,早晚也得吃这口煤灰饭。”</p><p class="ql-block"> 此刻,他那双铲煤磨出老茧的手,终于轻轻落在了君子兰肥厚的叶片上,像在触摸一段不敢细想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这玩意儿……伪满那时候,老百姓家可养不得。”他浑浊的眼珠望着虚空,声音沉了下去,“谁家要是私藏了几棵,保不齐就是宫里流出来的,让日本宪兵队知道,打得你半死,扔去喂狼狗……都是常有事儿。”</p><p class="ql-block"> “旧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爹的酸劲又上来了。</p><p class="ql-block"> “飞,飞,飞你个大马猴!” 我奶从后头狠狠给我爹一脖溜子,“正事不干,捅咕鬼子的花,你不怕造孽啊?”</p><p class="ql-block"> “花还分国界?”我爹梗着脖子。</p><p class="ql-block"> “文革那阵子,你敢伺候这花么?”</p><p class="ql-block">我爹霎时哑了火,像被掐住脖子的鸡。</p><p class="ql-block">“别废话了!你老弟在部队写血书了,一脑门子想去老山前线,快回家想个辙!”</p><p class="ql-block">等我爹转弯抹角把电话打到部队,老叔在一个月前就已开拔。我爹问,咋联系?部队那边声音冷硬:等信,或者等通知。</p><p class="ql-block">我奶往炕沿一坐,眼泪就下来了。爹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他见过炮火纷飞。只不过,他是抗美援越,帮越南人打美帝;而我老叔,是自卫还击,要去打越南人。</p><p class="ql-block"> 我爹的口头语是“是死是活,屌朝上”。</p><p class="ql-block">我奶就坐那儿哭,我爹就蹲那儿拾掇花。一阵急促的敲玻璃声像哨子,头青找我遛鸽子了,我飞也似的蹿出门。</p><p class="ql-block"> 五月节,院子里摆开酒桌。</p><p class="ql-block"> 鸽影掠过,像一面转动的风扇,在他们醉意朦胧的脸上投下飞快移动的阴影。</p><p class="ql-block">搞植物考古的老丁,眼睛一直粘在老疙瘩家的鸽子上,哈喇子快淌到衣襟。</p><p class="ql-block"> 我爹说:“那鸽子吃不得,人家指着它比赛搂奖金呢。”</p><p class="ql-block"> 搞字画的老段呷了口酒,笑道:“我下乡前,专家说麻雀是害鸟,偷粮食,号召全民打麻雀。我们就房顶上二十四小时敲盆打鼓,麻雀不敢落,最后累劈了,噼里啪啦往下掉。我们捡起来,扔灶坑里烤着吃,嘿,那叫一个香!”</p><p class="ql-block"> 搞古诗词的老韩回怼:“那算啥?我们烤青蛙、蚂蚱、蜻蜓,有的地方还烤田鼠。穷啊,肚子里缺油水,缺蛋白。”</p><p class="ql-block"> “缺蛋白?咱吉林不是有大豆么?”我爹道。</p><p class="ql-block">“大豆?那都装上火车,给老大哥苏联还债了。” 老段摆摆手。</p><p class="ql-block"> “等以后老外的转基因大豆进来,咱们这大豆,也得完犊子。” 老丁闷了一口酒,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p><p class="ql-block"> 我爹赶紧转移话头:“老段,你看眼下那些有历史污点的名人字画,还有价值么?比如郑孝胥,罗振玉……”</p><p class="ql-block"> “这玩意儿,难讲。” 老段眯起眼,“公家也收,但给不上价,千儿八百顶天了。展出价值不大,政治上更说不通。谁肯出大价钱买秦桧、蔡京的字?不过……海外市场不这么看。听说香港拍过一次郑孝胥,四个字,几十万。你看‘交通银行’那四个大字,就是郑孝胥写的,国家不还用着?政府和市场,是两套算盘。你要有门路,弄到海外能赚大钱,但也得做好把牢底坐穿的准备。”</p><p class="ql-block"> 酒过三巡,桌上已是一片狼藉。</p><p class="ql-block"> 我爹指着那几盆君子兰:“老丁,你是行家,给掌掌眼。”</p><p class="ql-block"> 老丁围着花转了几圈,眼睛亮了:“好东西,留着!这绝对是般若寺的种儿,这是‘和尚头’,那是‘圆头花脸’。 伪满散伙时,宫里的花流出来一些。一个落户车站油匠铺,培育出‘的品种叫油匠’;一个流到北城印染铺,培育处的品种‘染坊’。但最好的,还是你这‘和尚’。我带着馆里介绍信去求种,寺院额和尚贵贱不卖!你有这宝贝,就是个万元户。政府缺君子兰样本,财政拨款都得来求你。”</p><p class="ql-block"> 老段追问:“这么好的东西,你咋弄来的?”</p><p class="ql-block"> 爹含糊其辞:“朋友……朋友委托,寄养,纯是寄养。”</p><p class="ql-block"> 我爹又问:“老韩,你是美学大家,看这花,审美上咋样?”</p><p class="ql-block"> “要我评,这花得先脱离国界。”</p><p class="ql-block"> “咋又扯上国界了?”老段不解。</p><p class="ql-block"> “咋说呢?” 老韩深吸一口气,“这是一种文化上的较劲。咱们中国的兰花文化,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诗词歌赋,都是顶流的。兰花是君子象征,郑板桥写‘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苏轼写‘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小鬼子他嫉妒!伪满时候想搞文化殖民,盖过咱们,就弄出这君子兰,想顶替咱老祖宗的空谷幽兰。这他妈是文化入侵!”</p><p class="ql-block"> “要是抛开历史呢?它本身咋样?”</p><p class="ql-block"> “不谈历史,单看这花,当然好! 端庄,大气,不孤芳自赏,娉婷袅娜……这些词儿都能往上捅!”</p><p class="ql-block"> 我爹趁热打铁:“老韩,您是诗人,用离骚体,给君子兰作首诗,咱们搞个文化反攻,让它汇入中国文化!”</p><p class="ql-block"> “离骚体?太麻烦,”老韩一挥手,即兴道:“予独爱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p><p class="ql-block"> “你这啥玩意儿?篡改《爱莲说》啊?还是让鬼子遗毒附体了?” 老丁笑骂。</p><p class="ql-block"> 二十分钟后,老韩终于吟诵出一首君子兰离骚体:</p><p class="ql-block"> “植君子兰于庭兮,美人凝玉露;</p><p class="ql-block"> 缀金蕊之美玉兮,吐幽芳而盈盈……”</p><p class="ql-block"> “我称颂君子兰为美人,用的是屈原的笔法,指的是美好理想的象征,兰美人嘛!”</p><p class="ql-block">“老段,大这书法家,帮录下来。”我爹赶紧央求。</p><p class="ql-block"> 老段起身,研墨铺纸,笔走龙蛇,一幅《君子兰赋》顷刻写就。</p><p class="ql-block"> 突然,阁楼上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般若寺那头着火了!”</p><p class="ql-block"> 几人撂下杯筷,踉跄着冲到高处。只见般若寺方向浓烟如黑龙腾空,火光泼洒,几乎烧穿了半个天际。</p><p class="ql-block"> 一群鸽子惊惶地冲出浓烟,像一把被烧煳的纸钱,拼命地扑向血色的晚霞。</p><p class="ql-block">待叙…………</p><p class="ql-block"> 大家回答,般若寺这场大火是怎么引起的?君子兰,这个满洲宫廷的遗毒是如何侵入我们文化的肌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