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夫云子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长白山到雅鲁藏布江,从蒙古草原到江南小镇,我看过无数的大山大河,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在太行山上,却亲历一次给大树拆掉铁丝的拯救,也许,那是一个别样的风景。那铁丝,早已不是铁丝了。它是铁铸的镣铐,是阴险的蛇,趁着岁月不备,一口咬进树的骨血里,而后便僵住了,与那蓬勃的生命一同生长,一同扭曲。它锈了,烂了,红褐色的锈斑像是干涸的血痂,死死地巴在树皮与木质之间。我凑近了看,那勒进去的伤口,怕有十几个毫米深了,边缘的树皮被挤压得翻卷起来,像人身上久久不愈的溃疡,默默地诉说着无言的痛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怀着怎样的心肠,要对一棵沉默的树下这样的狠手?我恍惚起来,这许不是今世的冤孽,怕是前生欠下的债罢。一个不知何年何月许下的恶咒,一道无从追溯的怨恨,却叫这后生的、无辜的树来承受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魔咒,究竟要困住什么?是困住它向天空伸展的渴望,还是困住它与风絮语的自由?或许,它要困住的,本就是一种“生”本身。它见不得这从容的、向上的生命力,偏要用这人间最卑劣的铁,去勒出一种丑陋的、缓慢的死亡。树不说话,它只是站着,将痛苦长进自己的年轮里,一圈,又一圈。那铁丝便在这无声的抵抗里,一年深似一年地,嵌了进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手中没有斩铁的铁钳,只有一把寻常的、裁纸剪布的剪刀。这单薄的钢铁,如何去对抗那另一股浸透了岁月与恶意的钢铁?我蹲下身,将剪刀那并不锋利的刃口,抵在紧绷的铁丝上。一用力,虎口便震得发麻;再用力,那铁丝只肯落下些簌簌的锈屑。树身随着我的动作微微颤抖,仿佛一个久病的巨人,在拔除一根深嵌入肉的毒刺时,那抑制不住的、细微的战栗。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旋,去拧。忽然指尖一凉,随即是一阵锐痛,原来是那铁丝的断口,如獠牙般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霎时沁了出来,圆圆的,红得触目。这血,倒像是某种古老的契约了——以我这一刻的热血,去祭奠它那许多年的冷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夫人也蹲了下来,什么也没问,只用手紧紧扶住那颤抖的树干。她的沉默,是一种力量。我再度将剪刀合拢,这一次,不只是我双臂的力,仿佛我整个人的重量,我心中那股无名的愤懑,都压了上去。“嘣”的一声,极沉闷,又极清脆,像一根绷了百年的弦,终于断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根锈蚀的铁丝,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的死蛇,软塌塌地从那深陷的伤口里被我们拉扯出来。那一刹那,四周仿佛静了一静。随即,我清晰地感觉到,手底扶着的树干,似乎轻轻地、轻轻地吁出了一口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后退几步,仰起头。风,恰在此时拂过。那棵树,那棵方才还如石雕般凝固的树,它的整个树冠,竟开始摇动起来。不再是痛苦的颤抖,而是一种舒展的、畅快的摇曳。万千叶片在蓝天下翻转,反射着碎银一般的光,哗啦啦地响成一片。那声音,不再是哀鸣,是笑,是歌,是憋闷了许久之后,一声痛快淋漓的呼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它终于,可以摇动于蓝天下了。那一片无垠的、自由的蓝,从此完整地属于它了。而我站着,指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心里却仿佛也有一道无形的枷锁,随之“嘣”然落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