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渡

三羊开泰

秋之渡

天空，是这舞台最宏大而深邃的帷幕。那蓝，不是春日那种浅薄的、带着羞怯的粉嫩的蓝，也不是夏日被热浪蒸得发白的蓝；它是一种沉静的、饱满的、近乎于哲思的蓝，高远得没有一丝渣滓。几缕白云，像被揉碎了的梦，懒懒地挂着。偶尔有苍鹰，像一枚黑色的铁钉，牢牢锲入那无边的蔚蓝，它盘旋的轨迹，仿佛在丈量着天与地之间那永恒的距离。忽而，一阵清亮的鸽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一串银质的音符，划过这寂静，给这庄严的画卷添上了一笔人间的、流动的生气。再看那天际，时或有鸿雁列阵南飞，它们的身影在寥廓的天幕上，写成一行行洒脱落拓的草书，那是不需要注解的诗，是关于远方与承诺的古老誓言。

目光垂落，这大地是另一番丰饶而坦荡的气象。山林不再是单一的郁郁葱葱，而像一位慷慨的画师，倾其所有，将调色盘里最浓郁、最温暖的色彩都泼洒了出来。赭石、藤黄、朱砂、金粉……层层叠叠，纷繁交错，织成一片锦绣。林间的碧水，流得似乎也比夏日沉着了，淙淙的，像在低语着一部无人能懂的、关于时光的秘典。水边，百鸟翔集，它们的鸣叫，不再是春天求偶时那般急切，而多了几分从容与闲适。烟霭自山谷间缓缓升起，沉沉的，带着水汽与木叶腐烂的、安宁的气息。秋雨来时，便不再是盛夏的倾盆暴烈，而是绵绵的，细细的，如烟似雾，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迷蒙里。而那秋阳，更是妙极。它收敛了逼人的炎威，光变得醇厚而温馨，像一盅陈年的黄酒，暖暖地洒下来，将一切都镀上一层淡淡的、蜜合色的光晕。

你深吸一口气，便能闻到泥土被秋雨浸润后散发出的芬芳，那是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安的味道。枝头、藤蔓上，是累累的果实，红的、黄的、紫的，沉甸甸地垂着，那是生命能量最终凝聚成的甜蜜与圆满。风起时，便有红叶翩翩，黄叶翻飞，它们离开枝头，决绝而又安详，在空中舞完最后一曲，便安然归于尘土，不带一丝留恋。这飘零，何尝不是一种壮美？

此情此景，耳闻秋声之飒飒，目接秋色之斑斓，口尝秋果之甘饴，整个身心都仿佛被这秋景洗涤、熨帖着。忽然便想起古寺的暮鼓晨钟来。那沉雄的鼓声，像是为一日，乃至为一段生命画上的句读；而清越的钟声，又像是为新的旅程奏响的序曲。生命，不正是这般么？在这一片秋光里，我分明看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力，在同时作用着。

一边是抵达，是终结。那饱满的果实，是谷物一生旅程的终点；那飘落的叶，是树木一岁繁华的落幕；那蛰伏的虫，是喧嚣夏日的终曲。这是一种庄严的完成，是一种将全部生命力迸发出来之后的、疲惫而满足的沉寂。它们走到了尽头，将生命的精华归还大地，姿态从容而静美。

另一边，却是出发，是孕育。你看那被落叶覆盖的土地，正悄然酝酿着来年春天的胚芽；那南飞的雁阵，正奔赴一个温暖的、生的希望；就连那看似萧瑟的秋风秋雨，不也是在为下一次的勃发，积蓄着、准备着么？这凋零，并非彻底的死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内敛的生的准备。

原来，秋天是一场最盛大的渡口。此岸是辉煌的终结，彼岸是静谧的萌发。万物在此刻，都成了渡客，从容地告别一段旧旅途，又安然地迎向一段新开始。这衰荣之间，并非对立，而是一场庄严的、生生不息的循环。我站在这天地之间，感受着风拂过面颊的微凉，心中那一点关于得失、关于来去的执念，仿佛也在这宏大的叙事里，被轻轻地化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