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美篇

黄河

洛源记（我的童年）

洛源记

这生活，是贴在黄土上的。一眼望去，是无边无涯的、焦渴的褶皱。山峁像一个个褪了毛的、疲惫的骆驼脊背，沉默地蹲在天底下。沟壑则像是大地被撕裂后，再也没能愈合的伤口，纵横交错，深不见底。风是这里的常客，卷着干燥的尘，在坡上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千百年来，就一直这么寂寞地吹着。我们的村子，便像是被谁信手撒在这苍黄画卷上的几粒石子，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家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日子是紧巴巴的。吃食总是不够，一碗稀粥能照见人影，几块掺了麸皮的窝窝头，便是顶好的干粮。衣裳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哥哥穿完弟弟穿，补丁叠着补丁，像一块块颜色不一的补丁，胡乱地贴在岁月的躯干上。可孩子的心是漏风的，装不住这许多忧愁。那贫瘠的黄土，偏偏是我们最阔绰的游乐场。

最魂牵梦萦的，是洛河。那是我们心尖上的河。夏日午后，日头把黄土坡晒得快要冒出青烟，我们便像一群泥鳅，从窑洞里溜出来，赤条条地扑向那条清凉的源头之水。河水浅处清亮，能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深处则泛着幽幽的碧色，藏着我们无尽的想象。我们在水里扑腾，打闹，学着狗刨，或是静静地仰躺在水面上，看天。天上的云，走得极慢，慢得让人以为日子也会这样永远停滞下去。水波温柔地托着我们瘦小的身体，河水的微凉，一丝丝渗进肌肤，涤荡了所有的暑热与尘灰。那片刻的、冰凉的欢愉，是童年最奢侈的享受，足以让我们忘记肚里的饥饿，忘记补丁的羞赧。

我们的学校，就在村边的窑洞里。一位老师，便是我们全部知识的源头。他姓张，我们都叫他张老师。几孔窑洞，既是教室，光线是从门上那小窗和洞口透进来的，昏昏的，空气里浮着细细的黄土尘埃。一块木板，用墨汁涂黑了，便是黑板；我们坐的，是自家带来的、高矮不一的板凳。张老师教我们认“山、石、田、土”，教我们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黄土一般的质朴与沙哑，却像种子一样，落进了我们干涸的心田。窗外是绵延的黄土坡，窗内是琅琅的书声，那声音穿透窑洞的昏暗，飘向远方的山峁，仿佛在与这片古老的土地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

劳动，是我们另一门必修的课。爬上山坡，给稀稀拉拉的庄稼锄草，或是秋日里帮着收割那瘦弱的谷穗。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黄土背景里移动，汗水滴进干裂的土地，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劳作是疲累的，手掌会磨出血泡，腰背会酸疼得直不起来。可我们也能在歇息时，寻到意外的乐趣。拔一根甜草根在嘴里嚼着，捉几只蚂蚱用草茎串起来，或是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坡上，看苍鹰在蓝得透亮的天空里，定定地悬着。

如今想来，那真是一段奇特的岁月。物质是那般贫瘠，贫瘠到只剩下黄土的颜色；可精神，却又仿佛那般富有。我们有洛河的清波，有山野的辽阔，有老师点亮的一盏心灯，有劳动中体味的、与土地最直接的契约。

那沟壑绵绵的黄土高坡，用它博大的荒凉与寂静，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坚韧；而那源头活水的洛河，又用它不息的流动，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希望。我的童年，便是在这贫瘠与丰饶的交织中，长成的一株倔强的草，根系，深深地扎进了这片苍茫的、我永远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