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许下的诺,亦如欠下的债。5月18日写下《沧溟空阔》的题引时,我曾半开玩笑地说,将开始第一部所谓的文学作品创作,后来几位好友问及后续,我感觉像个犯错的孩子——说时云淡风轻,可那天的风确实曾经吹过,记下我的笑语。因工作变动,节奏愈发紧张;家事琐碎,心情难以平静,迟迟未能动笔。直到这个长假,终于可凝神静气、梳理往事,提笔写下第一章节:《父泪有痕》。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案头那一尺多高的日记本,记录的不仅是个人的挣扎,更是一个族群的阵痛。在那个物质与精神双重贫瘠的年代,农村学子背负的何止是书包?那是祖祖辈辈沉淀在黄土地里的期盼,是父母用佝偻的脊背撑起的希望,是必须用青春和汗水偿还的“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时我在想,若是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我能否走出那段阴霾,坐在这里平静地写字?大概不会。倒不是遭遇多么不公的际遇,而是因为我心中始终深藏着一处“桃花源”——我理想中的世界该是乌托邦般澄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趋炎附势,更没有魑魅魍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那些年,我却活得如此苟且。躺在苟且里品咂苟且,困在不堪中承受不堪。表面春风拂面,背地憋屈窝囊;骨子里清高自大,人前却要观风望色。亲手把自己改造成自己厌恶的模样,小心翼翼活成自己讨厌的自己。那个卑微的我,何尝不像屏幕前的你,都是沧海一粟、天地微尘。人啊!哪来那么多矫情?不过是把心头的褶皱反复摩挲,却总在深夜里悄悄展平;哪有那么多委屈,不过是把寻常日子里的磕碰,当成独有的荆棘。若你在文中某处会心一笑,或是忽然想起自己的某段时光,那我这趴在书桌前码字的辛劳也就值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重温旧时日记,重拾不堪过往,需要莫大勇气。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并非这样的猛士,可那段沉埋的岁月,却以最直白的方式,让我看清了人性深处的复杂与凉薄,也撞碎了我曾对“以德报怨”的天真执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几年,我常沉下心复盘过往,在零散的思绪里拼凑人生的脉络,在深夜的叩问中探寻生命的本真——倘若善良成为善良者的墓志铭,卑鄙却成为卑鄙者的通行证,那将催生“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最终对公序良俗造成致命践踏!那么,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回应不公与伤害?是无底线退让,用善意纵容恶意?还是以怨报怨,让自己陷入仇恨的漩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答案其实早已藏在孔子的箴言里:“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真正的处世之道,从不是非此即彼的极端。我们不必做睚眦必报的狭隘者,更不该做忍气吞声的妥协者,而是要秉持“以直报怨”的清醒——用公正的态度回应不公,用坦荡的立场面对伤害,既不辜负他人的善意,也不委屈自己的本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回望那段岁月,恰似一幅斑驳的画卷,它交织着一代乡下人的集体记忆。而我要写的,不只是个人的悲欢,更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千万农村学子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坚守。同时,我要大声疾呼:愿我们在看清世事后仍保有温度,在历经风雨后仍坚守善良。以“直”立身,以“德”待人,活成不卑不亢、清醒自持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这里没有抱怨、申诉或批判,只有对人性和生活的真诚呈现。在此丢个包袱: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里有“雪里蛆”,我的文章里可是有“粮里蛀”哟。写到这里,我不禁会心笑了——倘若真能创造这样一个新词,那将是对我最好的褒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卿本寒门,焉何以高贵诱之、囚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岁月漫卷残章,热忱犹在血脉喷张。如春草顶开冻土,纵霜雪割破眉骨,带血眸中依然绽放未沉星光,山河亦在途上蜿蜒,行囊里藏着未拆封的晴朗,且把脚印种成诗行,每一笔皆刻着:永不妥协的倔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一章 父泪有痕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90年代末的初冬,公鸡与喜鹊递次歌唱,混着吴家河的潺潺水声、风掠过田埂的轻响,早早将语竹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换上崭新戎装,走出低矮土房。村头小河正浸在晨雾里——近处,一轮残月斜卧在水面“沐浴”,银辉把河水染得透亮,风卷着水汽漫过来,将晨光揉得朦胧又诗意;他轻脚沿河岸走着,生怕踩碎这份静谧。远处,群山倒影在波光里荡漾,像水墨画晕开的笔触,恰应了“逐波云影参差远,背日岚光隐见深”的意境。耳畔忽然飘起孟庭苇的《往事》:“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那时只觉这歌声柔美,后来才懂,故乡的河终究留不住逐浪的人。 </span></p><p class="ql-block">叮叮咣!咚咚锵……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锣鼓声从大路炸响时,他正对着河水发怔。抬头望去,乡政府的迎新小客车披着大红花,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扎眼,村委会的广播反复喊着他和堂哥的名字。“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乡亲们扛着沾着泥土的锄头、揣着还热乎的馍馍,从各家院门涌出来——90年代的农村,当兵是寒门子弟除高考外另一条出路,今天是他俩启程的日子,整个庄子的人都来送行。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七点半,小客车载着满车喧闹往乡政府开,父亲、母亲和姐姐挤在车尾,姐姐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里面是刚煮好的热鸡蛋,蛋壳上还留着她手心的温度。15分钟便到了乡里,乡武装部的小院早挤得水泄不通,连墙角那丛月季都被蹭歪了枝桠,花瓣上沾着路人裤脚的泥。 </span></p><p class="ql-block">八点整,欢送会准时开始,没人迟到、没人拖沓,语竹头一回真切摸到“部队雷厉风行”的实感,胸口的激动又涨了几分。可下一秒,心猛地一沉——主持人念军属代表发言名单时,竟没有父亲。父亲当了二十年村干部,村支书也干了十余年,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可此刻,他就站在人群最后一排,听别人发言时跟着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角藏着语竹读不懂的落寞。父亲去年才卸任,这才一年,竟真应了村里老人常说的“人走茶凉”。一股酸意猛地堵在喉咙:父亲常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在那个靠‘脸面’撑着人情往来的农村,我都快二十了,没让家里沾过半点光,反倒要父亲在这样的场合,默默缩在角落当陪衬。”语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这时他忽然明白,所谓“脸面”,从来不是自己挣来的,是旁人看在你能给的“用处”上,才递过来的暖。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会议本就形式大于内容,不足半小时便散了。众人又风风火火抢着上小客车,车子像撒欢的马儿在公路上奔突,卷起漫天灰沙——家乡多青石矿山,风一吹便尘沙弥漫,很快把身后的村庄、父亲站立的身影,都糊成了模糊的影子。那时的他,心里满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只想着往外闯、往高走,没顾上回头再望一眼,也没懂:人年轻时总想挣脱故乡的泥,可后来走得越远,越会发现,那泥里埋着最沉的牵挂。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袋烟的工夫,小客驶到县武装部大门。180名新兵和亲属早把大院挤得没了缝,车子刚停稳,他一眼就瞥见人群里蹒跚的姥姥。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也磨破了,正踮着脚往车门方向望,看见他,急忙迈着小碎步凑过来。语竹跑过去时,姥姥一把攥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眼眶发紧。“我的孙儿,到部队上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挂心家里。”“姥姥放心,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语竹最疼姥姥,她是那个年代农村最常见的老人:一辈子围着灶台、田埂和亲人转,是个“只知疼人、不知疼己”的性子,心里装得全是亲人,唯独没有地方容纳自己。高中三年,她每周都走八里山路来学校,布兜里装着油条、刚炸的糕,有时是姥爷偷偷给她留的月饼,老远就扯着嗓子喊“竹儿”,声音穿过操场的喧闹,直钻进他心里。他还记起,小时候偎在她怀里,听她唱“打掌掌,接姥娘,姥娘带块油烫烫”。那时不懂,原来最朴素的歌谣里,藏着最不掺假的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午,父亲请乡里两位部长到饭店用餐,母亲张罗着亲朋找了家小馆,姥爷姥姥却死活不肯去。姥姥从布兜里掏出根糖棍,慢慢嚼着,连瓶一毛钱的凉水都舍不得买,干咽时额头的皱纹挤成一团,喉咙一动,黢黑的脖颈跟着起伏——明明咽得费劲,还偏要扯出笑,嘴角的弧度和紧锁的眉头拧在一起,看着格外揪心。他盯着姥姥脖颈缓慢又无力的蠕动,忽然鼻子一酸:原来人之衰老,从不是突然的,是藏在每一次费力的吞咽、每一步蹒跚的脚步里的。他转身往小卖部跑,买了瓶矿泉水硬塞给她,她却嗔怪:“净乱花钱,我不渴,留着你路上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午两点,广播点名分组,180人分成四队。刚站定,又传指令:“亲属与新兵分区站立。”武警战士拉起警戒线,亲属们瞬间激动起来——有人想越线再叮嘱两句,有人往新兵手里塞煮熟的鸡蛋、塞缝着棉花的鞋垫,姥姥也趁机往语竹怀里塞了个卷成团的手帕就跑开了,小院里离别气氛一下浓烈起来,有几个母亲背过身,偷偷抹着眼泪。他站在C队排尾找亲人,看见父亲和姐姐,却没见母亲。后来才从父亲信里知道,母亲怕自己哭崩了影响他,躲在大院墙角的老槐树下,远远看着他,直到车子开远,才敢蹲在地上哭。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点整,新兵登车。语竹在第三辆车找了个靠窗座位,车外早乱作一团。扒着窗沿扫了一圈,终于抓住父亲的身影,忙用力挥手。父亲也看见了他,急忙弓着腰往车窗前挤,手里攥着个布包——后来他才知道,里面是母亲连夜给他缝的袜子,怕他到北方冻着脚。他遇人就侧身点头道歉,脚步却没停,像怕晚一秒就见不到孩子。可等他扑到车窗下,客车已“嗡”地启动,缓缓往前挪。父亲急了,抬手“咚咚”砸着车窗,指节泛白,嘴里喊着什么,全被引擎声盖了。“爸!”语竹拍着车窗喊,使劲拽车窗,车窗却纹丝不动。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车速渐快,父亲竟跟着跑起来,武警战士上前拽住他,他挣了一下,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用力比出个“打电话”的手势。他慌忙抬手回他,视线却黏在父亲脸上——父亲眼眶红透了,像含着两颗要坠的珠子。没等语竹看清,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车,肩膀绷得笔直,却微微发颤,像寒风里的老树干。好一会儿,才慢慢侧过头,朝车窗方向望了一眼,脚步还在跟着车挪,像想把他送得再远一点。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车子越开越快,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语竹趴在车窗上,清晨的小河、姥姥的糖棍、父亲转身的背影一股脑涌上来,心头阵阵发酸。他记忆里父亲从不掉泪,哪怕早年食不果腹,哪怕在村里遭人诬陷,他都平静得像没事人,总说“男人的泪要往肚里咽”;可这次儿子远行参军,他却藏不住脆弱。或许在父亲朴素的人生哲学里,子女的远行永远是最难修的一课——那个曾经在田埂上教他认字的父亲,那个在村民大会上慷慨陈词的父亲,此刻只能用颤抖的肩膀,诉说着一个中国农民最深沉的爱。后来才知道,那时父亲已察觉身体不适,或许是冥冥中早有预感:这一别,竟成了天人相隔。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唉!此去经年,山高水长。直到多年后,当语竹也成为父亲,才真正懂得,所谓成长,就是在某个瞬间,突然读懂父母藏在背影里的牵挂;才真正懂得,所谓故乡,就是你走得再远,也会被亲人的目光拽着的地方;才真正读懂,那个背影里,藏着一代中国农民怎样隐忍而博大的情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