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与太平军 临江塵战摧毁了 这座千年名城

黄三怀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故乡系列之第115篇)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九月四日下午,我跟着临江府文化专家胡毅坚(火狐)先生,还有热心乡土往事的简格峰大夫,前往临江镇寒山村一带,踏访太平天国年间留下的战争旧迹。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荒草早已覆盖这座山丘,可清军当年为围困太平军挖的深壕,还是依稀能辨出模样。那壕沟宽足有丈余,像条僵卧的巨蟒,从北冈绕着弯儿缠到南涧,一眼望不到头尾。偶尔见着几截陡立的壕壁,灌木杂草缠缠绕绕往上爬,竟能没过人的肩头。我们踩着草茎往下跳,脚踝刚落地,就被野草裹住。简格峰手里攥着根树枝,拨开疯长的荆棘,土里嵌着的半截断砖便露了出来,砖面还沾着些陈年的土腥气。再往北走,壕身忽然陷下去一块,成了个“锅底洼”。胡毅坚先生说,这便是咸丰七年二月,湘军轰开的突破口,当年壕外垒着土墙,墙后架了十二门红衣炮,连着轰了三天,硬是“把土壁揭去一层”,碎砖飞进百米外的竹林,噼啪声像一场急雨。简大夫听得接过话头,说他小时候,逢着壕沟涨水就下去摸鱼,冷不丁见着白骨从水里漂上来,吓得手里的鱼都扔了,撒腿就往岸上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往西山沉了去,我们站在壕边四下看。明明天还很热,可四野里却若满是萧瑟,近山远水好像有寒气氤氲,风刮过草梢,嘶嘶地响,倒像当年没熄的炮焰,还在耳边萦绕。这般光景里,想起在我儿时常给我临江府故事的公公(爷爷)老人家念叨的那句话:“太平天国把临江害惨了!”,心情就格外沉重起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查找了资料才知道,1857年湘军要打临江城里的太平军,挖的这圈战壕,全靠着袁河建。沿袁河的二级阶地铺开,粮台、码头也都扎在袁河边上,就靠这水脉通补给。战壕分了三层,摆成个半月形,层层都堵得严实:最外头的“长围”,绕着走一圈有十八里,离城三里远,把码头和稻田全圈死了;里头那层离城不过二百到五百步,砌成锯齿形,专防太平军突围;遇着低洼处,还多挖了道副濠,雨季能蓄洪,冬天就灌上泥,让人没法靠近。整道防线从龙池山北崖起,顺着袁河阶地折向东南,一直到樟树镇老码头的对岸,就只在西面留了一里宽的缺口,那是埋了炮等敌人往里钻的陷阱。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壕沟的规制,更是透着当年的狠劲,宽深都不含糊:沟口宽四丈(合现在12到13米),沟底宽两丈,深足有一丈八(约5.5米)。挖出来的土,全堆在己方这边筑了垄,垄高两丈,顶宽八尺,外坡陡、内坡缓,坡面插满竹签倒刺,垄顶上还立着“狗牙桩”,挂着铁蒺藜和响铃,夜里只要碰着,铃声一响,满营都醒。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里头的设施,更是攻防都顾着。每走一百二十步,就有个“土牛”炮台,架着劈山炮或是两千斤的红衣炮,往下就能直射壕底;两道濠沟之间,每半里就有座卡房,十个亲兵守着,抬枪、火箭都备着,还得查来往人的腰牌,不许半个人混过去;内濠那边,每五十步就挖个“L”形的耳洞,上头盖着木栅,人躲在里头,就能听出太平军是不是在挖地道。就连袁河的小圳穿壕沟的地方,都设了水闸,冬天把水放进来,积起三尺深的泥水,让人没法踏冰过壕。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修这战壕、守这防线,更是严苛得很,不知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啊。1857年八月初动工,一万二千个乡团和夫役,分成昼夜两班,连轴转了四十天,就修好了。各营轮流值守,一次守三天,壕外五里地内,三座粮台全靠袁河水运送粮,夜里还派“飞划”小舟巡哨,船头架着三眼火铳,就防着有人偷渡。刘长佑还订了《濠墙十戒》,犯了规矩的,说斩就斩,太平军好几次想越过壕沟割稻子,都没成,全败了回去。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还能见到的旧迹,已经不多了:寒山村到龙池山北坡那一段外濠,沟口还有十米宽,淤了一米五到两米深,剩下的垄高一米到一米八,土里还嵌着青花瓷片和铁炮砂;内濠大多已经平了(.我今年八月初专门去探寻过)。就剩樟树码头东侧对岸,还留着五十米的残段,雨季积了水,就长出芦苇,当地人叫它“长毛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是这道壕沟,这“以壕代垒”的法子,为湘军1858年正月攻破临江城,铺了路。朝庭胜了,但这场战争给临江留下的却是一场更深重的灾难。 </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头看当年的临江府,多繁华热闹啊。地处赣江中游,水路陆路都通,南来北往的商贾挤在城里,是江西数一数二富庶的府州。可从咸丰六年(1856)太平军打进临江,到咸丰八年(1858)湘军把城夺回来,不过两年光景,这座立了千年的古城,就被战火啃得满目疮痍,几乎成了废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太平天国喊着“天下一家”的名头来,没带来盛世,倒把临江推进了旷古未有的苦难深渊里。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一、兵火连烧十八月,千年城垣成残骨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太平天国运动兴起于1851年。这一年,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发动起义,建号太平天国,起义军称为“太平军”。 1855年底,太平军翼王石达开、豫王胡以晃就带着大股兵力往江西来,临江是战略要地,自然成了必争之地。1856年春天,石达开的部将韦俊从湖北进赣,才三月,就轻轻松松拿下了临江府城。清廷慌了,赶紧调湘军曾国藩(时任兵部侍郎兼署湖南巡抚)、刘长佑(时任湖南按察使)这些人来反扑。从那以后,临江就成了双方拉锯的战场,十八个月里,城旗三易其主,没一天安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857年二月,湘军水师拖着西洋红衣大炮,围着临江城轰,城墙一下塌了六十多丈,城里“瓦砾堆得像山,烟焰把天都染红了”,府署、学宫、祠庙、商号,十家里头难存一家。到了1858年正月二十二,湘军终于挖了地道,一炸之下,南门城楼碎成了齑粉,守城的九千多太平军,几乎没留下活口。以前赣江码头上“樯帆林立”,船来船往挤不下,那时候就只剩断桅残舟,顺着江水漂来漂去,没个归处。这座曾见证明代王阳明平叛、藏了宋明清四朝繁华的古城,城墙成了断垣,街巷成了焦土,再也没了往日的模样。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二、药市烟消粮田荒,千年富庶一朝空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临江的富,最先要说的就是药。战前,樟树镇的药材交易额,一年能有三百万两白银,南来北往的药商都往这跑,有句老话叫“药不过樟树不灵”,说的就是这儿的底气。可太平军占了城,为了筹军饷,就强征“义粮”“厘金”,药商被勒捐到倾家荡产,连铺子都撑不下去;后来湘军打回来,又纵容士兵劫掠,还拿“通敌”的罪名,把药铺、行栈一把火全烧了。1860年,石达开的部将赖裕新再从这儿过,把仓里最后一粒米、铺里最后一株药材都搜走了,做了百年的“樟帮”药商,就这么散了,药市彻底停了,一年的交易额连二十万两都不到,连以前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光是药市,地里的庄稼也废了。青壮被拉去当夫役,老弱病残没了依靠,只能往沟里躺,等着饿死。战前临江有228万亩良田,到1864年再查,就只剩97万亩,剩下的地里,荒草长得比人还高,一眼望过去,全是凄凉。以前樟树镇和临江镇,都是全国三十三大工商课税重镇,就这么着,丢了经济命脉,再也起不来了。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三、兵饥疫三重劫,十室九空骨满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兵火、饥荒、瘟疫,三样灾难叠在一块儿,临江的人口一下就跌了下去,像断了崖似的。1851年的时候,全府在册的还有98万人,到1864年清查,就只剩27万,一下少了七成。城里最繁华的十字街、大桥头,“房子全烧光了,焦土连着铺了三里地,火光把天都照亮了,烧得‘剥剥烈烈’响,哭喊声、怨骂声,满耳朵都是”。乡下更惨,《清江县志》里写着:“死人的遗骸扔得遍地都是,连乌鸦、狗的叫声都听不见,春天没人种地,秋天更别指望有收成。”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的惨状,不是临江独一份。湘军在九江、安庆,都有过屠城的事,临江破城的时候,也没逃过。那些奏报里写的“歼除净尽”,背后是无数平民的冤魂。好多村子,一整个姓氏都没了,现在翻族谱,咸丰六年以后,都空着两代人的名字,没人能填上。 </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四、书院成灰士子亡,千年文脉断了线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临江从宋朝起,就有好多书院,考中进士的人一拨接一拨,是有名的文风之地。府学、清江县学都有模有样,藏的书足有万卷。可战火一来,学宫被烧了,那些珍贵的经籍,都被当成柴火烧了,读书人没了去处,只能四处逃难。1858年湘军破城后,还拿“跟着贼寇”的罪名,杀了两百多个读书人,连童子试都断了二十年。以前“五里地出三个举人,一门里出两个进士”的荣耀,就这么成了绝响,再也没人提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万寿宫、大观楼那些宋元时候的古迹,不是塌了,就是被烧了,连解缙亲手写的“临江府”巨匾,都碎成了三段。现在临江古镇里,也就剩几处旧迹,断砖残瓦堆在那儿,每一块都透着文脉断了的悲凉。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五、将帅内讧血溅城,百日死守苦了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857年秋天,石达开因为天京事变,带着人出走了,临江的太平军一下就成了没人管的孤兵,就靠殿左五十五检点程瀛、殿右四十二检点张发纪这些人,带着九千士兵守着孤城。外头有湘军长濠围着,水泄不通,里头粮也没了,援兵也盼不来,可将领们还起了内讧:程瀛想投降,张发纪、聂才坚、易自能却誓死要守,最后设了计,在程瀛去投降的路上把他斩了,鲜血溅在城门上,好久都没干。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之后的一百天,守军过得像在地狱里:“一天每个人就两两米,先煮草根吃,草根没了就杀战马,战马杀完了就煮皮靴。”城破的那天夜里,剩下的士兵想突围,聂才坚战死了,易自能被团练抓住,活活肢解了,张发纪被押到南昌,凌迟处死。那些被裹挟着留在城里的临江百姓,一半死在了江里,一半填了沟壑,没一个好结局。到了1858年正月二十二日,湘军终于挖了地道,一炸之下,南门城楼碎成了齑粉,守城的九千多太平军,几乎没留下活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  六、劫后残影百年冷,雄府再也回不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湘军破城后,清廷虽说设了善后局,想收拾残局,可库里早就没了钱,只能招外地的百姓来开荒。可外来的客民和本地的百姓,为了争地、争水,动不动就打起来,社会就这么裂了缝,再也合不上。药市的荣光没了,临江府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到了清末,干脆撤了府,只留了个县。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直到民国,临江城里的人口,还没到战前的一半。十字街的旧址上,夜里还有磷火飘来飘去,老一辈人见了,就指着说:“那是长毛的冤魂,还在找回家的路。”以前烟火连成片、船和车络绎不绝的临江雄府,就这么成了一座残破的古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太平天国带着“救世”的名头闯进临江,留下的却是刀兵、饥馑、瘟疫和焚掠。两年的战火,烧毁的不只是一座城,更是一条延续了千年的经济命脉,一段传了数代的文化血脉。临江的这场浩劫,其实就是晚清江南社会的一个缩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当我们站在寒山村的古壕边,耳畔仿佛仍能听见百年前的哭号。</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