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迁移民 谨以此文献给兵荒马乱年代逃难到陕西的求生者,献给所有的渭北高原上勤劳质朴的煤矿人。

爽言快语

<p class="ql-block">美篇号:77908390</p><p class="ql-block">昵称:爽言快语</p><p class="ql-block">图片:网络</p><p class="ql-block">第一章 尘路西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总想着为父亲写点什么,写这位在渭北高原的煤窑里刨了一辈子的老矿工,写他掌心厚厚的老茧里裹着的岁月风霜,写他鬓角的白发间藏着的河南乡音——那个三岁便踩着泥泞,从黄河岸边逃向黄土高原的逃荒娃。父亲的故事,像一壶沉淀了八十载的老酒,初听平淡,细品之下,全是苦难里开出的坚韧之花,全是乱世中揉碎的悲欢离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故乡在河南濮阳,那是黄河蜿蜒流过的一片平原。按父亲的话说,那年的黄河像发了疯的巨兽,浑浊的浪头撕咬着堤岸,一夜之间便漫过了田埂、冲垮了茅屋。他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爷爷扛着半袋干硬的红薯面,奶奶抱着襁褓中的四叔,而他自己,攥着大伯的衣角,在齐脚踝的泥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是1942年的深秋,寒风卷着冷雨,打在一家人单薄的衣裳上。大伯刚满十二岁,已经能帮着爷爷扛起行李;二伯八岁,脸上还挂着婴儿肥,却懂事地拉着弟弟的手;父亲当时三岁,懵懂地跟着队伍,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松开二哥的手;最小的四叔,才满周岁,饿了便在奶奶怀里啼哭,哭声被风声吞没,细弱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雇不起车马,甚至买不起一双能裹住脚的布鞋。爷爷的肩膀上,除了那半袋救命的红薯面,还背着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着奶奶的几件缝补过无数次的衣裳,还有四个孩子各自的一件小棉袄——那是奶奶熬夜赶做的,棉花是从旧被褥里拆出来的,针脚密密麻麻,藏着她能给的全部温暖。奶奶怀里的四叔,被两层薄被裹着,可寒风还是能钻进去,冻得孩子瑟瑟发抖,奶奶便把他紧紧贴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往西走,去陕西,那里有活路。”爷爷总是这样说,声音沙哑却坚定。他也不知道陕西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听逃荒的人说,西边的黄土高原虽然贫瘠,却没有兵灾水灾,能让人活下去。于是,这户河南人家,便随着逃难的人流,一步步向西挪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路途比想象中更艰难。起初还能沿着官道走,后来官道被逃难的人踩得泥泞不堪,又时常有溃散的士兵劫掠,他们便只能绕着小路走。白天,太阳毒辣,晒得人头晕眼花,孩子们的脸上很快就脱了皮,嘴唇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夜晚,寒风刺骨,他们只能找一处破庙、山洞,或者干脆在田埂边依偎着取暖。爷爷会捡些枯枝生火,火苗微弱,却能带来一丝暖意,奶奶则把四个孩子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寒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食物越来越少,那半袋红薯面,爷爷每次都只敢抓一小把,煮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分给五个家人。孩子们饿极了,便盯着爷爷手里的面袋,眼睛里满是渴望。大伯总是把自己碗里的粥往弟弟们碗里拨,说自己不饿;奶奶则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喂给最小的四叔。父亲说,他至今记得,有一次他实在饿极了,偷偷抓了一把生的红薯面塞进嘴里,噎得直咳嗽,奶奶抱着他,眼泪掉在他的脸上,又咸又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看到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听到的都是关于洪水、战乱的消息。有的人家走着走着,就少了一口人;有的孩子,因为饥饿、疾病,永远地留在了路上。父亲说,他见过有人倒在路边,气息奄奄,身边的家人哭天抢地,却无能为力;也见过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麻木地跟着人流往前走,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当秦豫交界的三门峡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一家人已经瘦得脱了形,衣裳破烂不堪,头发纠结成一团,脸上满是尘土和疲惫。三门峡的黄河水奔腾咆哮,两岸的山峦陡峭险峻,可这壮丽的景色,却没能给他们带来丝毫慰藉——奶奶终于撑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连日的饥饿和劳累,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奶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路边。爷爷慌忙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呼吸微弱。“孩他娘,你挺住,挺住啊!”爷爷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攥着奶奶的手。四个孩子围在身边,吓得哇哇大哭,二伯拉着奶奶的衣角,喊着“娘,娘你醒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背着奶奶,继续往前走,希望能找到一个村庄,寻点草药。终于,在一处山脚下,他们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里的人大多也是逃难来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可还是有人给了他们一些草药,还有一碗稀粥。爷爷把草药熬成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奶奶,奶奶喝了几口,便又昏睡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看着奶奶奄奄一息的样子,看着孩子们疲惫不堪的脸庞,爷爷咬着牙决定:就在三门峡落脚。“先把你娘的病养好,咱们不走了,就在这儿扎根。”他对孩子们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也带着一丝期盼。他找了一间废弃的土屋,打扫干净,铺上干草,算是有了一个临时的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乱世之中,安稳从来都是奢望。1943年的三门峡,正值兵荒马乱,各路军队、土匪横行霸道,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白天,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呐喊声;夜晚,时常有土匪闯入村庄,劫掠财物,甚至掳走男丁。爷爷每天都提心吊胆,白天出去乞讨、找活干,晚上便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抱着孩子们坐在墙角,一夜不敢合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爷爷的手,嘱咐他照顾好四个孩子;昏睡的时候,嘴里总是念叨着大伯的名字,念叨着河南的老家。爷爷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心里像刀割一样疼,却无能为力,只能拼命地找吃的,找草药,希望能出现奇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奇迹终究没有降临。灾难,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再次击中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大伯像往常一样,拿着一个破碗,去村里的大户人家乞讨。他想着,要是能讨到一点米,就能给娘熬一碗稠点的粥。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中午时分,村里有人跑来说,看到大伯被一群穿着军装的人拉走了,说是要拉去当壮丁。“那些人凶得很,孩子不肯走,被他们硬生生拖走的,哭喊声听得人心都碎了。”那人说着,叹了口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一听,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疯了一样冲出家门,沿着大路狂奔,嘴里喊着大伯的名字,可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寒风卷着落叶,哪里还有大伯的身影。他跑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黑,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土屋,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眼神空洞得吓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奶奶是被爷爷的哭声惊醒的。当她从爷爷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得知大伯被拉了壮丁,再也回不来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看着爷爷,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她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裳。“我的儿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便倒在爷爷怀里,再也没有醒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屋里,哭声震天。父亲和二伯、四叔围着奶奶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爷爷抱着奶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奶奶的脸上。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半年的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长子,只剩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破碎的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三门峡的风特别大,吹得土屋的窗户“呜呜”作响,像是在为这户苦难的人家哭泣。爷爷一夜未眠,他坐在奶奶的身边,看着三个熟睡的孩子,脸上满是泪痕。天亮的时候,他用一块破旧的白布裹住奶奶的身体,找了一处山坳,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把她埋了进去。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只有几束野花,插在坟头,在寒风中轻轻摇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咱们继续往西走。”爷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知道,他不能倒下,为了这三个孩子,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一条活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把剩下的一点点红薯面装进怀里,背起四叔,牵着父亲和二伯,再次踏上了西行的路。这一次,没有了奶奶的陪伴,没有了大伯的身影,队伍变得更加单薄,前路也更加渺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战火还在蔓延,中原大地上,硝烟弥漫。他们沿着黄河西岸往前走,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景象。有的地方,田地荒芜,村庄废弃,只剩下断壁残垣;有的地方,百姓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吃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父亲说,他记得有一次,二伯饿极了,啃咬路边的树皮,嘴角磨得鲜血直流,爷爷看到了,把自己怀里仅有的一小块干硬的窝头塞给了他,自己却饿了一整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一路乞讨,一路前行。遇到善良的人家,会给他们一碗粥、一块馍;遇到刻薄的人家,会被赶出门,甚至遭到打骂。有一次,他们在一个村庄乞讨时,被村里的地主家的狗追赶,父亲跑得慢,被狗咬了一口,腿上鲜血直流,奶奶留下的那件小棉袄也被撕烂了。爷爷抱着父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却只能用路边的野草,简单地给伤口敷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晚,他们只能在破庙里、山洞里过夜。爷爷会捡些枯枝生火,让孩子们围在火堆旁取暖。他则坐在火堆边,守着孩子们,一夜不敢合眼。有时,孩子们会因为想念娘和大伯,在梦里哭醒,爷爷便把他们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怕,爹在,爹会保护你们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他至今记得,有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们住在一个破庙里,外面下着大雪,寒风从破窗户里灌进来,火堆也快灭了。四叔冻得直哭,爷爷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衣裳裹着他。父亲和二伯也依偎在爷爷身边,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等咱们到了陕西,就有饭吃了,有房子住了。”爷爷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孩子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就这样走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鞋子磨破了,就光着脚走,脚底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甚至渗出血来;衣裳破了,就用针线缝补,缝了又补,补丁摞着补丁;饿了,就乞讨、挖野菜;渴了,就喝路边的河水、雪水。他们像风中的蓬草,像荒原上的孤狼,凭着一股求生的韧劲,在乱世中艰难跋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那个画面:残阳如血,染红了西去的道路,一个孤独的男人,背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牵着两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身影在旷野中被拉得很长很长。风吹过他们单薄的衣裳,卷起漫天尘土,也卷起孩子们断断续续的哭声。他们走过泥泞的土路,走过陡峭的山路,走过荒芜的旷野,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天灾人祸,兵荒马乱,苦难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包裹着他们。可他们没有放弃,爷爷用他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的希望;孩子们用他们那稚嫩的双脚,跟着父亲,一步步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他们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只知道,当他们终于踏上渭北高原的土地时,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脸上满是风霜,可他们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坚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渭北高原的黄土,接纳了这户从河南逃难而来的人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