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散文.童年回忆之二 1948年我家这样过春节

岁月如歌

　　1948年的春节，是我们家从二栈大院搬到万民街后的第一个春节，父母亲商议决定要好好过这个春节。春节前半个月，母亲就为我赶制一件棉袍，天蓝色的，斜襟，长及脚踝。棉花是旧棉絮拆洗再弹，里子是哥哥穿破的青布褂，可面子是母亲买的新布。我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上去显摆，风把袍角吹成一只欲飞的风筝，惹得斜对门的小福盛把鼻子挤成一颗酸杏：“哼，我让我妈缝件比你还好看的！”我在街上转圈跑，故意把棉袍旋成一朵浪花，让心里开出一朵更大的浪花。

父亲在后院支起石磨，磨盘像一轮月亮，被二哥推得悠悠转。玉米粒子金黄金黄，落进磨眼，沙沙地唱，像唱山东老家的沂蒙小调。母亲把一勺白面掺进十斤苞米面，像把月光揉进黄土，摊出的煎饼竟有了云片的柔软。轮到蒸发糕时，母亲把面盆塞进被窝，再压上自己的棉袄。黄昏，面发得溜出盆沿，她惊喜地喊：“发了！发了！”我们弟兄仨也跟着嚷。红枣嵌进发糕，像黑夜里点亮的一盏盏小灯笼。第一刀切开，热气“噗”地扑到脸上，感觉真爽！

做豆腐是父亲的拿手技能。豆浆滚开，卤水点下去，一缸雪月便缓缓沉淀。他用锅铲轻叩豆花，像更夫敲梆。豆腐做好时，他搬开压上上面的大石头，揭开笼布，整个白白的颤悠悠的大块豆腐露出真容。切豆腐时，他问道：“你有没有豆腐？”我们必须答全乎——“我有豆腐！”声音不齐，他就不准动筷。吃到嘴里那一刻，我觉得“福”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乳白，颤巍巍贴在舌尖，咸里带甜。

母亲开始酿酒。陈大米、陈糯米，合起来不过一升，却灌满一只陶瓮。放入酒曲后，用干净木棍搅动均匀，瓮口用红布扎紧，像给一位待嫁的姑娘盖头。三天后，酒气顶开布缝，整间厨房浮在云端。父亲把第一盅酒洒在磨盘上，敬天地，第二盅浇在门槛，敬祖先，第三盅才仰脖入喉。他眯眼，像把一整年的风霜都烫平，嘴里哈出的白雾，竟带着几分杏花香。

除夕夜，母亲包两种饺子：豆腐韭菜，是雪里藏绿；猪肉白菜，是雪里裹春。猪肉馅儿只有一碗，她会在盛豆腐韭菜饺子时，每碗添两只猪肉馅儿的，而给我却添了4只。猪肉的汤汁溅到唇边，烫得我直跳脚，却舍不得吐，一口下去，咬得油香四溅。

磕头拜年是我们家的微型仪式。大哥先跪，衣摆扫出一扇小风；二哥次之，膝盖落地“咚”一声，像替我预演；我五体投地，棉袍铺成一朵蓝云。母亲分压岁钱：大哥两块，二哥一块，我五角。那张五角纸币，新得嘎吱响，我攥在手里，汗渍立刻印出一只小小的五指山。

初一清晨，雪把万民街铺成一张未经落墨的宣纸。父亲领我们挨家拜年，鞋底“咯吱咯吱”，像给大地盖邮戳。我兜里有八角压岁钱，加上原有的五角，我有一元三角了！当时一挂百响小鞭只要三分钱。大哥点“二踢脚”，火线“嗤”地窜上天去，第一声“嗵”！第二声“哒”！二哥玩“窜地鼠”，火星滚地，吱溜溜钻进雪堆，雪里便开出一朵焦黑的花。我胆小，只敢点呲花，它噼噼啪啪的绽放，我受用的很。我把小鞭拆成单粒，插进雪墙，点火，转身，捂耳——“啪”！雪沫四溅，像撒了一把碎玉。

疯到暮色，各家炊烟爬上屋脊，像比赛谁的家更暖。母亲站在门口大声喊我的小名“来运——”，声音被北风削得薄而长，像风筝线，越拉越高，越拉越远。父亲和哥哥也加入，三个声音拧成一股，仿佛从万民街蹿出，蹿过中山区，蹿到整个大连市上空。我躲在老槐树后，听那呼唤在瓦棱间来回碰撞，竟带着回声的铜质。那一刻，时空预见：再一年，天安门上会有一个湖南口音喊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而“来运”二字，正是提前为我、为这条街、为整个中国喊出的乳名。七十四载，弹指一瞬。如今我耄耋，重提旧事，仍能闻到石磨上残存的豆香，触到棉袍里旧棉的温度。

那温度的岁月，就像是苦日子在火上熬，熬到水分尽失，锅底只剩一方黑亮的脆糖，轻轻一掰，咔啦一声，苦和甜同时炸开。

所谓“年”，是苦日子熬到极处的这一声脆响，崩开的是糖，也是壳；尝完，满嘴余味，不黏牙，却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从此多少年后，我都会记住 1948 年除夕那记清冷的回声。”

这篇文章是我的纪实散文.童年回忆之二《情暖万民街》的第三章

撰文 制作 王为民

图午 AI绘画

202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