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落尽是归途

林积才

<p class="ql-block">昨夜梦回故里,梦见了老家汤家洼的四奶奶。她坐在门前那棵老枣树下,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硬的黑布围裙,手里拄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像是在赶鸡,又像是在清点岁月。树上挂满了白花花的枣子,青中透黄,压弯了枝头,阳光一照,晃得人眼馋。可我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只觉那一树的果实,竟像是凝结的霜雪,冷得让人心颤。</p><p class="ql-block">四奶奶姓秦,因在家中排行第四,村里老少都唤她“四奶奶”,我也便跟着叫。她个子不高,脸盘宽厚,眉目间总含着一丝温软的笑意,一生与人为善,从没见她与谁争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她是那种你走过她家门口,她会笑着问“吃饭了没”的人,声音低缓,像秋日的风拂过田埂。</p><p class="ql-block">她只有一个儿子,便是我口中的“扣大爷”。听长辈讲,扣大爷十三岁便娶了亲,新婚夜里竟在婚床上尿了床,闹得满村哄笑,成了经年不衰的笑话。他念过几年书,后来在生产队当会计,识得账本,写得一手工整小楷,也算有几分体面。可这人有个致命的毛病——贪酒。酒一入喉,性情便变,时而号啕大哭,时而撒泼打闹,摔碗砸凳,鸡飞狗跳。四奶奶便在这喧嚣中慌忙赶去,低眉顺眼地向四邻赔不是,再费力地将醉醺醺的儿子搀回家。</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四奶奶不责骂,也不落泪,只默默端来一碗红糖水,兑上几滴白醋,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的夜晚,是她年复一年的劫难。她总在儿子出门前轻声叮嘱:“少喝点吧,伤身子。”可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她便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小路,等来的,往往是一场熟悉的闹剧。</p><p class="ql-block">四奶奶有三个孙女,一个孙子。大孙女玲子,与我同龄。小学毕业便回家务农,后来嫁给了同村的春子,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虽清苦,倒也安稳。谁料春子性情暴戾,动辄拳脚相向。一场家常琐事,竟成了压垮玲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一时想不开,喝下农药,走了,年仅二十六岁。</p><p class="ql-block">她的坟在村外公路边,孤零零的一座小土堆,坟头荒草丛生。每次回老家,车一过那路口,我的心就像被什么狠狠攥住,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玲子走了,扣大爷的媳妇受不住打击,精神一日日溃散,终至疯癫。她整日喃喃自语,认不得人,也认不得家。家中顶梁柱,塌了两根。剩下的,只剩四奶奶一人。</p><p class="ql-block">可她没有倒。她咬着牙,把最后的指望,全押在了小孙子“金子”身上。她种地、喂猪、省吃俭用,把每一粒米、每一分钱都掰开算计。金子也争气,考上了合肥中医学校,毕业后留在城里,做了医药和医疗器材的代理,听说赚了大钱,在合肥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日子红火得让人眼热。</p><p class="ql-block">孙子有出息了,便接她去城里享福。可四奶奶死活不去。“城里房子太高,一层叠一层,像鸽子笼,憋得慌。”她笑着摆手,“还是咱农村好,空气清,地头宽,走哪儿都自在。”</p><p class="ql-block">她守着老屋,守着那片熟悉的土地,守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根。</p><p class="ql-block">前年回老家,听人说,金子出事了。他做的代理涉了法,牵连不小,人被带走了。消息传回那天,四奶奶正坐在枣树下剥豆子,一听之下,手一抖,豆子撒了一地,人当场昏了过去。</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她常去玲子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有时哭,有时笑,像在跟孙女诉苦,又像在问她:这命,怎么就这么苦?</p><p class="ql-block">不久,她便一病不起,再没下过床。四奶奶一生历经磨难:儿子不成器,孙女早逝,儿媳疯癫,可她都挺过来了。她像一棵老树,根扎在土里,任风吹雨打,始终不倒。可唯独这个孙子,是她熬尽岁月换来的光亮,是她苦海中的灯塔。</p><p class="ql-block">如今灯灭了,她的心也就空了。她走的那晚,喊了一夜的“金子”。声音微弱,却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痛,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牵挂,都喊进黑夜。</p><p class="ql-block">村里人说,她是被孙子压垮的。她家三代单传,丈夫、儿子、孙子,都是独苗。她用一生护着这根血脉,像护着一盏将熄的灯,添油、挡风、呵气暖着。可到最后,那火苗还是灭了。</p><p class="ql-block">她也跟着走了。走的那天,老屋门前的枣子树正落着叶子,一片一片,轻轻盖在泥地上,像她没说出口的一声声叹息。</p> <p class="ql-block">枣花落尽,人归黄土。可那树,年年还会开花,年年还会结果。只是再没人坐在树下,笑着看你眼馋,再没人端来红糖水,哄醉酒的儿子入睡。</p><p class="ql-block">四奶奶,走了。可她的影子,还在汤家洼的风里,在每一粒落进泥土的枣子里,在每一个不敢提起却又无法忘记的梦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