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山茶契考证

鼎一

11月1日，笔者与李文贵老师前往镇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县那布村中村组开展田野调查，在村民杨如云家中发现一批民国时期的民间契约文书。这批文书共计七份，包括《立典茶地契》《立典田契》《立永久归并茶地契》《立永远归并山地契》《立永远归并园圃契》《立永远归并竹棚契》《立永远退还耳房坐基契》，涵盖茶地、田地、山地、园圃等多种资产的交易记录，其中《立典茶地契》与《立永久归并茶地契》尤为珍贵——作为镇沅县至今唯一发现的茶地交易契约，它们不仅填补了镇沅茶叶贸易史料的空白，更鲜活还原了民国时期老乌山地区茶叶经济的发展图景，具有极高的文史研究价值。现将两份茶地契约全文抄录，并结合老乌山茶叶历史与杨氏家族传承予以解读。

老乌山，地处无量山脉中部，海拔1800米至2200米之间，常年云雾缭绕，土壤富含腐殖质，独特的高原山地气候造就了优质的茶叶生长环境。这里自古便是普洱茶的重要产区之一，当地彝族、傣族等少数民族与汉族世代种茶、制茶，茶叶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经济作物，更融入了日常起居、婚丧嫁娶、祭祀祈福等民俗文化之中，形成了底蕴深厚的茶脉传承。杨如云所在的那布村中村组，坐落于老乌山深处的文竜片区（中村、马家、山头组一带），至今仍保留着大片百年古茶园，这些茶园既是当地茶叶种植历史的活见证，也与此次发现的契约文书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呼应。

《立典茶地契》是此次发现的核心文书之一，契约清晰记载了民国时期老乌山地区茶地的典押交易细节，其文曰：“立典茶地契字人族孙子富，为因谷石紧迫，将有己面分获茶地一段，坐落文竜，名唤茶地。四至开明在后，自愿请凭亲族,于中立典茶地契与族应昌名下，实接受典茶地契，价谷贰石正整入手应用。当即谷契两相交明授受清白，愿典愿受，系是二比心甘意愿，于中并无压迫套哄等情。其茶地自典之后，任随族翁子孙开挖采摘管业，族孙子孙不致异言，倘有他人争论，由典主一力承担，此茶地由典主租回采摘，逐年拗租谷捌斗，日后典主备获契内谷数谷到契还，二比不得刁难。空口无凭，特立典茶地契字为据。四至开明:上至大路，下至田头老垦，左至受主隔界，右至石庄(桩)为实。凭中人:杨子位(‘杨子位印’)，马茂才(画‘十’)，杨子俊(画‘十’)，杨刘氏(画‘十’)。依口代笔：王光云(‘王光云印’)。民国卅四年九月十六日立典茶树契字人杨子富(画‘十’)立。”

这份契约落款于民国卅四年（1945年），交易双方均为杨氏族人，典主杨子富因粮食短缺，将自己名下位于文竜的一片茶地典押给族亲杨应昌（杨如云的曾祖父），典价为谷贰石。契约中“典主租回采摘，逐年拗租谷捌斗”的条款，体现了民国时期茶地交易的灵活性——典押并非所有权的永久转移，杨子富仍可保留茶地的实际经营权，只需按年支付租谷，待日后凑齐典价即可赎回。这种交易模式既解了典主的燃眉之急，又保障了茶地的持续经营，反映出老乌山地区茶叶种植在当时民生经济中的重要地位——茶地作为兼具生产价值与资产属性的稀缺资源，成为村民应对生计危机的重要保障。契约中明确的“四至”边界，印证了当时茶地确权的规范性，为研究民国时期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土地管理制度提供了鲜活案例。

另一份珍贵文书《立永久归并茶地契》，则记录了茶地所有权的永久转让交易，其文曰：“立永久归并茶地契字人族侄子进，为因银圆紧迫，无处出办，将有祖父遗留己面首份茶地一片，坐落文竜阱家后首台孜地。四至开明在后，自愿浼凭亲族于中，立永久归并茶地契字与族叔天财名下，实授受永远归并茶地契，价银拾陆元正整入手应用。当即银契两相交明授受清白，愿归愿受，系是二比心甘意愿，于中并无压迫套哄等情。基地自归之后，任随族叔照契管业开挖采摘，族侄子孙永不致异言，日后归主有力不得赎取，无力不得加添分文，空口无凭，故立永远归并茶地契字为据。四至开明:上至横路垦脚，下至水沟上，左至路，右至受主隔界。凭中人:杨天赐（写‘实’），吴朝珠(“吴朝珠印”)，杨子位(‘杨子位印’)，杨子富(画‘十’)，杨子显（写‘实’），马茂才(画‘十’)，依口代笔：王光云(‘王光云印’)。民国叁拾伍年新正月初六日立永远归并茶树契字人侄子进(画‘十’)立。”

这份契约签订于民国叁拾伍年（1946年），距前一份典契仅隔四个月，交易标的为杨子进继承的祖父遗留茶地，交易方式为“永久归并”（即所有权永久转让），交易价格为银圆拾陆元。与典契不同，这份契约明确规定“日后归主有力不得赎取，无力不得加添分文”，体现了所有权转移的彻底性。从交易价格的计价单位来看，前份典契以“谷”为单位，这份归并契以“银圆”为单位，反映出民国后期老乌山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银圆作为通用货币的使用，说明茶叶交易已深度融入区域商品流通体系，茶地的价值评估也更趋市场化。契约中提及的“祖父遗留茶地”，结合杨氏家族的迁徙历史，进一步印证了老乌山茶叶种植的悠久传承。

据杨如云介绍，两份契约所涉的茶地至今仍存，分别名为“家背后茶地”和“大田茶地”，均位于那布村中村组的古茶园片区。如今，这两片茶地依然生长着枝繁叶茂的古茶树，每年产出的茶叶凭借老乌山独特的香气与口感，成为当地茶农的重要收入来源。这些茶树历经近百年风雨，不仅是杨氏家族茶脉传承的实物载体，更见证了老乌山茶叶产业从民国时期的小农经营到如今规模化发展的变迁历程。

杨氏家族与老乌山茶叶的渊源，可追溯至两百余年前。据家族墓志及《上文竜杨氏祭文》记载，杨氏原籍江西吉安府南福县上南乡二十都京西古岭，始祖杨弓锡、杨弓礼、杨弓义三兄弟因经商来到云南，二世祖杨长庆（字世明）于康熙十年（1671年）迁移至景东勐统落业，后经数代繁衍，其后人杨崇宽在嫁到文莱周家的胞姐的扶持下，购置了文竜箐头（现那布中村、马家、山头组一带）的土地，在此开辟茶园、安居乐业。杨崇宽共育有七子，除长子早亡外，其余六子荣春、华春、玉春、开春、宏春、迎春均在此扎根，其中一子曾赴景东参加科举考试获“贡生”功名，被乡邻尊称为“杨贡爷”。后经应、天、子、如等字辈传承，杨氏家族在老乌山已繁衍十代，茶地始终是家族赖以生存的核心资产，种茶、制茶的技艺也在家族内部世代相传。

值得一提的是，杨如云的祖父杨天财，生前曾以竹编茶篓贮藏茶叶，用传统烤茶罐烹茶待客。2023年3月，杨如云将这两件承载着家族记忆的茶篓与烤茶罐，无偿捐赠给镇沅博物馆。杨天财对茶叶怀有深厚情愫，曾特意选用椿木板精心打造四个托盘，分别镌刻“茶”字、“寒夜客来茶代酒”的诗句及祈福纹样。这些托盘不仅是工艺精巧的手作佳品，更凝聚着杨氏家族对茶文化的虔诚信仰——“寒夜客来茶代酒”的字句，将茶叶与待客礼仪、人文温情巧妙融合，生动诠释了老乌山地区“以茶为媒”的民俗底蕴，也印证了茶叶在家族生活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从《尔雅·释亲》对宗族辈分的记载来看，杨如云的天祖杨崇宽购置文竜箐头土地开辟茶园至今，已逾两百年。两百余年间，杨氏家族与老乌山的土地深度绑定，茶叶种植从最初的生计手段，逐渐发展为家族文化的核心符号。此次发现的两份民国茶地契约，恰好处于杨氏家族在老乌山繁衍生息的中期阶段，既记录了特定历史时期家族应对生计挑战的选择，也反映了老乌山茶叶产业在民国时期的发展状态——茶地作为稀缺资产，其交易模式既保留了宗族内部互助的传统，又融入以谷、银圆计价的商品经济的元素，是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传统社会向近代转型的微观缩影。

作为普洱茶核心产区的镇沅县，民国茶地契约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作为至今唯一发现的茶地交易契约，它们填补了当地茶叶贸易契约文书的空白，为研究民国时期边疆地区的土地制度、宗族关系、商品经济及茶文化传承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实物证据。同时，契约中提及的茶地位置、四至边界、交易价格等细节，可与如今老乌山的古茶园分布、村落格局相互印证，为梳理当地茶叶产业的发展脉络、挖掘茶文化内涵提供了重要依据。

如今，老乌山的古茶园已成为当地乡村振兴的重要支撑，杨氏家族传承的种茶技艺与茶文化，也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民国契约文书的发现，不仅让我们得以窥见近百年前老乌山茶叶交易的真实面貌，更让我们感受到茶叶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与文化传承中的持久力量。它们如同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茶脉密码”，等待着我们进一步挖掘其历史故事与文化价值，让老乌山的茶脉传承更清晰、更厚重。

“寒夜客来茶代酒”托盘

盘长纹（中国结纹）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