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胜一球

秦巴山人

　　这是一个秋末的黄昏，天色将晚未晚，空气里还浮着一叶知秋的飘零，混杂着浅浅的雾霾与汗水的气味。消防总队球场的几盏大灯“嗡”地一声，次第亮起，将这方寸之地照得如同一个透明的、发光的鱼缸，我们便是缸里些微茫而游弋的影了。

　　我们的对手，与上次一样--省消防总队。他们清一色的古铜色皮肤，虽说偏瘦，除了骨头尽是肉--身躯如山，胳膊上的肌肉虬结着，仿佛不是来打球，倒是来扛水龙头的。尤其是那7号，光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沉甸甸的、属于金属与水带的凛然之气。而我们，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平日里各忙各的，难得凑齐，像一盘胡乱撒开的棋子……幸好有苏琪、杨科、球霸……这些扛把子，我才有了些许必胜的把握！

　　开场哨声一响，我们便乱了。球像一只受惊的鸟，在我们手中仓皇地传递，不是丢了，便是勉强扔出，划一道狼狈的弧线，砸在篮筐上，“哐当”一声，心也跟着一沉。我们的跑动，如落叶一样在秋风中凌乱，乱撞一气；而他们的防守，却是一张疏而不漏的铁网，冷静，严密，带着一种职业的耐心。比分牌上的数字，便像他们稳健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攀升，而我们那一边，却滞涩得可怜。起初的那点心气，随着一次次失误，仿佛一只漏了气的皮球，渐渐地，软了下去。

　　中场休息时，我们围在一处，汗水顺着额发滴落，在球场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贾领队、张教练嗓子都快喊哑了：“不能再这么乱打了。看好自己的人，球，多传一次。”他的话不多，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我们纷乱的心湖，那漾开的波纹，竟是异样的清晰。我们互相望了望，彼此的眼眸里都映着灯光，也映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光。

　　再上场时，风，似乎悄悄地转向了。在张队长许可下，黄伟闪亮登场，不一会儿，力挽狂澜，瞬间将比分拉平……

　　我们不再是个体的挣扎，而成了一个笨拙却有了联系的生铁块。球开始在指尖流畅地传递，三倒两倒，竟也能寻到一丝缝隙。我的身子也仿佛轻盈了些，一个背转身，甩开那铁塔似的防守人，切入篮下，球适时地传到手中，起身，跃起，手腕轻轻一拨——那球儿竟也听话地、乖巧地跌入了网窝。一声清脆的“唰”，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这一球，像一星火种，骤然点亮了我们心头将熄的残烬。呐喊声，从我们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酣畅。

　　然而，消防队终究是训练有素的。尤其是对方韩队长与教练亲力亲为、赤膊上阵，令我们很长时间里非常难受，比分你追我我赶你、咬着不放……后来，我们“渐入佳境”，不过是将一场溃败，拉成了一场焦灼的、寸土必争的鏖战。比分像两只死死咬住的兽，你进一球，我必还以一球，交替着上升，谁也不肯松一口气。空气仿佛凝固了，又被奔跑的身影与尖锐的鞋底摩擦声撕裂。汗水流进眼睛，是辛辣的疼，也顾不上去擦。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整个世界，都缩小到这灯光笼罩的场地，缩小到那颗棕红色的、跳跃的皮球上。时间在这里失了尺度，变得黏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沥青里挣扎。

　　最后一个球，我们打得很焦灼，118：118。球在我们手中，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簌簌地流走，听得见那催命的声音。那位防守的消防员--7号，眼神像鹰，他的气息喷在我的额上，热烘烘的，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即便在场下，我仿佛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就在对方合围将成未成之际，我瞥见了底角的兄弟，他那里，有一片无人理会的、小小的空当。

　　没有犹豫，球从他手中飞出，不是射向篮筐，而是像归巢的鸟，奔向那个最信任的位置。义胜接球，起身，投篮。他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但那弧线却异常平和，高高地，慢慢地，仿佛要融进那墨蓝色的夜空里去了。所有人的头都仰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颗球。世界，在那一刻，是全然静默的。

　　“唰……”

哨响，球进。比赛结束了。

　　我们赢了。险胜一球。

　　刹那间，没有预想中的狂呼，我们只是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然后，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我们和那些消防队员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处。他们的手厚重、粗糙，带着训练留下的硬茧，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实。彼此拍着肩膀，汗混在一起，也分不清是谁的了。方才场上的剑拔弩张，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激赏与默契。那位防我的大汉，抹着汗，咧开嘴笑道：“好球！真险啊！

　　顿时，掌声雷动。这一刻的欢愉，是洗净了所有疲惫与紧张的。它不张扬，却深沉，像地下涌动的暗流。我忽然想，这或许便是人生中最堪回味的一些时刻了——并非一路高歌的征服，而是在泥泞中的挣扎，在困顿里的相守，与那在几乎要放弃的关口，从同伴手中递来的，一丝微茫的，却足以照亮前路的希望。那险胜的一球，与其说是投给了对手，不如说是投给了那个不曾放弃的、狼狈却顽强的自己。

　　秋天的夜晚，昼短夜长，不知不觉中彻彻底底地黑了。风里，也带来了些许深秋的寒意。我们说说笑笑地散去，身影融入这广袤的夜里。而那一声清脆的、决定终局的哨响，却像一颗露珠，清清亮亮地，悬在了我记忆的枝叶上，至今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