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 2025年海军陆战队马拉松50周年小记

于珈

套用最近火爆的志坚委员长的歌词，这场比赛，本以为可以“从从容容、游刃有余“3:45，结果是“匆匆忙忙、连滚带爬”3:50。不过，一次很有意思的体验，小记几笔。

（一）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刻着两个字：不服！

托面老师的福，跟她一起住在Achilles（残疾人运动慈善义工组织）指定的旅馆。头天晚上，他们提供简单的加碳晚餐，我吃了两盘意面和四块面包，加足了碳。现在想来，这场比赛，加碳是唯一到位的，其他如训练和功课都完全没到位。

旅馆一楼摆满了三轮手摇赛车和各式轮椅，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密集的残疾人，估计有四、五十人。大部分人缺一条腿，有的缺在膝盖以下，有的从臀部以下截肢，有一个人双腿都没了。他们都是来参加这场马拉松比赛的！面老师在朋友圈写到，“我觉得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刻着两个字：不服！不服命运的不公，不服身体的限制，不服任何阻挡他们前进的东西。”说得太好了。

面老师要带的运动员叫Roosevelt，来自长岛，一位个子高大的年轻男子，全盲。面老师在长岛带他练习过几次，最长一起跑过一次半程马拉松。Roosevelt跑过几次马拉松，去年已经跑过MCM，今年再次来，算是轻车熟路。晚饭时我们坐在一起，他话不多。

吃过晚饭我便困得不行，才八点钟就躺下，以为要美美沉睡一夜。结果，夜间喉咙痛得冒烟，痛醒又睡着，睡着又痛醒，如此折腾一宿，无奈。这身体也真是会挑时间出幺蛾子。

（二）又黑又冷，人呢？

凌晨四点多起来，喉咙发不出声音来，跟面老师讲话，只能耳语。

五点一刻，外面黑咕隆咚，冷风嗖嗖，我们一大队人和轮椅，浩浩荡荡出发了。手摇轮椅赛车很低，运动员基本是斜躺在轮椅上，后面装了红灯的还好，没装灯的在黑暗中感觉很不安全，幸好我们走的都是封车的马路。旅馆离出发点1.5英里，组织者熟门熟路，每年都住在同一家旅馆，走同一条路。

感觉黑暗中走了好久，终于看到起点大拱门，却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离比赛开始只剩一个小时，人呢？不是说有三四万人参赛？！我非常迷惑，加之又冷又黑，喉咙痛，晕晕乎乎做梦似的。

熬呀熬，终于熬到天蒙蒙亮，渐渐地人多起来。后来才明白，Archilles组织者带我们走的是特权后门，直接到起点拱门前，残疾人在最前面出发。而普通运动员要从运动村进入，排队过安检，排长队存包，排更长的队上厕所，经过一个个不同速度的出发站。当我站在冷清的起点拱门下迷惑的时候，其他三四万跑者正在运动村摩肩接踵。

（三）致敬身材瘦小的女汉子们

我报名这个比赛，很大的一个动力是看帅兵哥。号称人民马拉松，从组织者到义工，全是军人，人民子弟兵为人民服务。全美国所有马拉松比赛中，这是唯一。昨天取参赛号码，已经领略了帅兵哥们的风采。威武的迷彩服，年轻的脸庞，健硕的身材，灿烂的笑容，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开赛前唱国歌的是一位军官，声音雄浑有力，气势恢弘，穿透清晨凛冽的空气，即使如我打酱油者也不禁激动起来。一声炮鸣，残疾人组最先出发。如此隆重的开跑仪式，也只有纽约马拉松可与之媲美。

我混在3:45到3:50的人群中，原以为可以跟上，但身边呼啦啦的人群往前涌，没脾气。一英里多后，追上面老师一行三人。千军万马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还有千军万马从后面追上来。Roosevelt一只手紧紧抓着面老师的胳膊，看上去很紧张。我对面老师是又心疼又佩服，那么瘦小的身子，要勇敢地承担保护这个大男人的责任。她的搭档，DC本地的杰西，昨晚才第一次跟Roosevelt见面，看上去对带领盲人跑步没什么经验。Roosevelt也懂得更依赖面老师，紧紧地抓着她。26.2英里，于面老师，于Roosevelt，都将是一次很挑战的征途。

两英里多后，在一个大上坡看到新泽西的跑友Wei，奋力地推一辆手摇轮椅，身体几乎平行跟地面接触。向身材瘦小的女汉子致敬！越来越多的华人跑友加入Archilles义工组织，感动。

（四）漫长的蓝色英里

跑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不觉得冷了，我东张西望，享受赛道。对DC不熟，赛前也没有对赛道做功课，一抹黑跟着人流。赛道很美，穿过秋色正浓的公园，跑在金灿灿的林荫道上，不远处河水荡着微波。观众很多，热情很高。每个水站都是一排排帅兵哥，太提神了！

从第5麦到第10麦是往返赛道，这边乌央乌央呼啦啦的人流，那边也是乌央乌央呼啦啦的人流。三万多人，规模确实可观。偶尔从对面人流中见到一个熟悉身影，想大喊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音，罢罢。

第12英里是海军陆战队马拉松最著名的“蓝色英里”，让我猝不及防。赛道经过美丽宁静的Potomac公园，沿河步道，垂柳依依，秋风送爽，岁月静好。赛道两旁，每隔3米，安插一张殉难烈士的照片。一帧帧蓝框，一张张年轻饱满的脸庞，年龄最大的估计也才四十多岁，大部分是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孩子。排列整齐，望不到头。很漫长、很漫长的一英里！我心想，一英里1600米，除以3，等于533，两边乘以2，有一千多个年轻生命。不过，我很快意识到，两边照片是一样的，我也不用拧麻花般左右换边。

大家都跑得很安静，脚步和呼吸都变轻了。有些事情，平时不去想就不去想，实在由不得深想。有国家，就有国家之间的战争。有战争，就有人去当炮灰。没必要裹上冠冕堂皇的爱国旗帜，尤其在这个国家，除极少数情况，能进得了并上得起常春藤的，鲜有人愿意送孩子去当兵，当兵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海军陆战队，又往往是伤亡最严重的，海陆空，他们无处不在。

心情沉重，好不容易出了“蓝色英里”，赛道两边站立着一长排拄着国旗的烈士家属，很庄严。他们一个个伸着手，我跟他们一个个击掌，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心情也欢快起来。

（五）首都精华地段

赛程过半，1:54，还行。按惯例，该提速了，接下来半程，轮到我呼啦啦超人了。奇怪的是，双腿居然提不起来，跟两周前在加州跑一百英里同样的无力感。那里海拔7000多英尺，我把无力感归咎于高原反应。华盛顿DC的海拔有多高？赛后我还特地查了查，最高409英尺，实在不能怪海拔。我不愿面对的事实：缺练！每周周跑量个位数，世间哪有什么不劳而获的奇迹。

于是，我且跑且珍惜地前进着，一英里一英里地数着，不求呼啦啦超人的爽，只求安全完赛的稳。所幸，赛道进入首都精华地段，国家广场（National Mall）。我目不暇接，眼观四方，暂时顾不上身体的感受。

经过华盛顿纪念塔下，一个很大的乐队在演奏，非常庄严，我忍不住停下观看了几秒。路过一系列地标建筑，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国家美术馆，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很多联邦大楼，包括印钞票大楼。联邦政府正停摆，博物馆都不开门，我心想，游客正好观看马拉松。两边观众很多，举着各式牌子，一路好几块牌子写着：“You run better than government!” 那当然。政府机构，哪怕有一丁点儿马拉松精神，坚韧，坚持，专注，何至于成如今这个烂摊子。

跑过白宫，一个想法从我脑袋里蹦出来，如果总统要跑家门口的马拉松，也是合情合理啊。保安该多么复杂，一群穿着防弹背心的帅兵哥围着他跑，还有一堆便衣装作在跑步，实际在工作。可以想象奥巴马和克林顿跑马拉松，但现任总统跑马拉松，脑补一下画面，我喉咙痛笑不出声，嘴巴咧得腮帮子痛。

（六）对不起，我要走几步

往返过了热闹的国家广场，赛道快到19英里，上了一座高架桥，风景没了，观众少了，疲劳感袭来。不时看到有抽筋的跑者在拉伸，我对自己说，慢点就慢点，安全完赛就好。原以为可以从从容容、游刃有余3:45，如今匆匆忙忙、连滚带爬，不敢奢求完赛目标。

最后10公里，一边咬牙数着里程数，一边掉速。唯一欣慰的是，没有抽筋，保住了跑步不抽筋的记录。终点拱门就在眼前，居然还有一个大上坡，对不起了，我要走几步。

3:49:34，比个人最差记录快了几十秒。

（七）别致的奖牌

终点完赛区在海军陆战队纪念公园，很大的一个黑色群雕，很多人拍照，我没带手机。

帅兵哥给挂上完赛奖牌，沉甸甸的。回家后扔鞋盒前，仔细研究了一下这枚特别的奖牌，很有意思。奖牌是海军陆战队的像徽，鹰、地球和锚（Eagle、Globe and Anchor，简称EGA ）。鹰代表美国，地球代表全球服务，锚代表海军陆战队源自海军，但却双栖作战。横跨鹰展开的双翅，印有拉丁文横幅“SEMPER FIDELIS”，那是海军陆战队的箴言，“Always Faithful”（永远忠诚）。奖牌带子上也印有这句拉丁文箴言。设计更为别致的是，地球设计成怀表式开合，打开地球，里面是1976年第一届海军陆战队完赛纪念品，一块金色布饰，那时还没有完赛奖牌。围绕1976年金布饰，刻着深色的“50周年海军陆战队马拉松，2025年10月26号”。如此别致、涵义丰富的奖牌，有点舍不得立刻打入鞋盒冷宫，先在餐桌上摆几天，至少等写完赛记。

原打算跑完后，立刻回去找面老师，还可以陪他们两个小时呢，能帮一点是一点。那是在自己能够”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的前提下，如今“匆匆忙忙、连滚带爬”过终点，走路摇摇晃晃，还没拿到保温斗篷，先找个地方小坐一会，拉伸一下僵硬的身体。

回旅馆洗澡，小睡了一会，跟面老师联系上了，听到他们完赛的消息，由衷替他们开心，太不容易了！去家庭区接他们，等了好久，尽管离比赛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刚完赛不久的人流不断涌出。我猛然意识到，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跑得太快了，我只看到我们的破三大神、年龄组冠军、BQ如云等等等等，不曾意识到大多数马拉松平均完赛时间接近4个半小时。早意识到这点，我何苦匆匆忙忙、连滚带爬，本可以从从容容、游刃有余，跑四个半小时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