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九四年七月,昆仑山的天空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湛蓝,纯粹得容不下一丝云彩。驻训点营门前小河,两岸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在稀薄的暖风里怯怯地摇曳,给这亘古的荒凉添上了一点柔弱的生机。我们此行的任务是随师团两级机关,去往赛图拉哨所勘察地形。此行,我并未预料到,将与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迎面撞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车队沿着219国道西北方向蜿蜒而行。轮胎碾过沙砾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仿佛某种神秘的序曲。不久,便在公路一侧望见了那处目的地——几间干打垒的土房,静静地匍匐在光秃秃的山谷褶皱里,像被时光遗弃的骨骸。要到那哨所去,必须横跨喀拉喀什河。维语里,“喀拉”是“黑色”,“喀什”是“玉石”,它因而也被叫做墨玉河。夏季正是雪水消融的时节,河水涨了,虽清澈,却泛着逼人的寒气。</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首长们决定渡河。我们寻了一处河面开阔、水流稍缓的浅滩。我自告奋勇,脱去外裤,卷起秋裤,下河探路。水一浸没大腿,那股子凛冽的、如同千万根钢针的寒意,便瞬间刺透了肌肤,直钻骨髓。我这才真切地体会到“寒水刺骨”并非虚言。在同伴们的注视与喝彩声中,我缓缓挪到对岸。后续的渡河却生了波折。师机关的三菱越野咆哮着,轻松冲过。团机关的北京212,却在河心被水流与乱石困住,任凭发动机如何嘶吼,车轮只在原地空转,激起漫天水花。那水珠在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下,竟折射出万千细小而刺目的彩色光晕,有一种不真实的、凄凉的壮观。最后还是用了牵引绳,让三菱车充当“纤夫”,才将那匹陷住的铁马拖上了岸。</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哨所孤零零地立在河边五十多米高的台地上。土红的墙面已被风沙剥蚀得斑驳陆离,偶有枯槁的草茎倔强地探出头来,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我们推门而入,随即,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五具干尸,就以一种极其突兀而又无比沉寂的姿态,横陈在空荡荡的屋内。他们直接挺地躺在覆着一层黄尘的地上,四肢自然地伸张着,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头颅除眼睛已成为空洞,但面部的轮廓依稀可辨。他们没有外衣,躯体裸露,呈现出一种朱黑褐的颜色,像风干的陶土。没有明显的外伤,皮肉也未碳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贴在骨架上,仿佛已与骨骼融为一体。空气中没有预想中的异味,只有一片死寂。斜阳从破败的窗口射入,光柱里浮尘游走,静静地笼罩着这些无名的躯体,像一场漫长而哀伤的告别。那一层均匀的黄土,温柔而又残酷地托着他们,似乎在守护一个无人能解的谜。</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那个下午,我们便在哨所内外盘桓。师团首长久久地凝视着随身携带的军用地图,一言不发。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一个百余年的哨所遗址,五个静默的亡魂,他们是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经历了什么?</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回到驻地,我向一位在此戍守近二十年的营职干部打听。他告诉我一个流传于当地村民口中的故事:这些,或许是解放前国民党士兵。那时,这个最西端的边防点条件极其艰苦,但驻军军纪败坏,扰民甚深,百姓深恶痛绝。解放前夕,村民将下了毒的酒菜主动送到哨卡……“全部洗白”,他用了这样一个轻描淡写的词。这故事的背后,是积怨,是复仇,带着民间传说的朴素的正义与残酷。然而,其真假,已难考证。</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后来,我才知道,关于赛图拉干尸,还有更为流传的版本。一说是在六七十年代,才被巡逻的解放军发现,这些属于国民党部队的士兵,是因信息闭塞,不知新中国已成立,在坚守中冻饿而死的,姿态各异,场景悲壮。另一说则是在1950年解放军换防时,遇到的活着的国民党士兵,他们衣衫褴褛,茫然地问:“怎么又换装了?这么久了才来换防?” 此情此景,充满了历史的荒诞与辛酸。</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我曾在南疆军区各级机关工作过,却鲜少听闻这些诡奇的传说。我不是历史研究者,无权做出定论。但依据有限的理智,我更倾向于相信那位老边防转述的、来自村民的版本。新疆军史明确记载,1950年由第五师部队接管了赛图拉防务,亲历者的回忆与官方记录相互印证,形成了完整的链条。那么,这些干尸从何而来?或许,当时并存的哨所不止一处,而通信的落后与管理的混乱,导致了某些小单位的被遗忘。至于那“因断粮而集体饿死”的悲壮传说,在我看来,是站不住脚的。赛图拉海拔虽高,但夏季水草丰茂,是优质的牧场,求生并非绝无可能。更何况,无论是哪一方的军队,都绝无可能任由战友的遗体如此暴露而不加掩埋,这是违背最基本的人伦与军纪的。</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离开哨所时,我们一行人都脱下了军帽,默默致哀。无论他们生前是谁,属于哪个阵营,因何故长眠于此,他们终究是死在了这片荒凉的边境线上。他们的死亡本身,已构成一个基于真实历史的、沉重的现代寓言,隐喻着所有边疆军人无声的奉献与牺牲。</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如今,新藏公路早已成为通途,吸引着无数自驾的旅人。南疆军区也在那片遗址上立起了纪念碑。喧嚣的传说终会归于平静,而喀喇昆仑的风雪与沉默,将永远守护着这里的秘密。我相信,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我更希望,如今这块名为“和康”的土地,能如其名所愿,永远和平安康。那五具静默的干尸,与其说是一个待解的谜题,不如说是一段无言的史诗,刻在昆仑的岩壁上,沉在墨玉河的冰水里。</b></p> <p class="ql-block">图片自拍加网络(致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