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秘书啊，秘书（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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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隶

一

这十年，小丁心里明白，自己虽卑微，但内心的执傲与倔犟从未泯灭。工作十年，从不伙群，从不送礼，从不迎奉。一直，做好自己，我行我素。

在公文核稿、信息编辑、目标管理、文稿起草等方面，小丁早以驾轻就熟，炉火纯青。公文写作框架结构的孤列式、纵列式、横列式、对比式、章节式，更是运用自如，点石成精。文章标题的使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单标题、复句标题、排比句标题，更谙熟其道。综合文稿的起草，包括工作报告、专题报告、领导讲话、情况汇报等，更是轻车熟路，无论文章的立意、境界、风格、以及虚实结合、层次递进、逻辑思维，都韧性十足张力无限。

但，小丁没有升迁。评副处级调研员评了小李，小丁无话可说，别人厅龄比自己长两年，该别人。

二

小娟从来都顺着小丁，知道弄文舞墨是苦活，又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只得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把七岁的儿子照顾得干干净净妥妥贴贴。小娟已是药店的店长了，工作上也是忙忙滔滔，但小娟心里深知小丁工作辛劳疲累内心执拗凄苦，所以自己工作上再苦再累，也从不让小丁为家里操心添烦。

小娟也劝过小丁多次，是不是该送送礼，跑跑关系。小娟耳边的轻言细语，带着无限柔情，又分寸得体，体贴入微。小丁直直看着小娟，沉默无语，良久，转身去了阳台，傻傻呆坐。

阳台，是小丁晚上最爱之地。家中两个阳台，一个凉晒衣物，一个喝茶呆坐。

暮色四合时，灰暗的天空，除天边尚存一抹暗灰暗白的微亮，整个苍穹是灰黑的夜与浑浊的霾缠融在一起的沉重，小丁早已习惯，并将自己的灵性放飞其中，任凭蹂躏，互为彼此。

那张苦艾艾穷酸酸的脸，无悔无泪。双眼，一直微蹙，眼窝深处藏着两簇幽火，在夜色里明灭不定。唇角向下的苦，是经年累月不肯随俗上扬留下的痕。这般模样，有点古砚微凹，又不圆滑世故。小丁知丑，越丑却文心傲骨。

小丁觉得，把心与夜相融，反倒坦然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三

第十一个年头的时候，小丁从手机里的社会新闻里，看到小张被评为全省十大杰出青年和全省十大杰出企业家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张，穿着深蓝色西服，白衬衣上系着枣红色领带，整个人，比以前周正不少:双眉如墨，目光清亮锐利，眼尾细纹绽成微微扇形；鼻梁虽塌，但鼻孔高挺如峰，勾勒出果决的轮廓；微微上扬的唇角，始终衔着从容笑意；饱满的天庭，泛着油亮油亮的红晕，仿佛蕴藏着永不枯竭的激情；两鬓棱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与利落的下颌线构成完美几何。总而言之，整个人的精气神，是岁月盖下的优秀印章。

小娟也在手机上看到这条新闻了，当时小娟正在厨房忙碌，看了新闻后，小娟朝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小丁悄悄瞥了一眼，小丁正在看手机，眼神平静得出奇。

四

不久，小张从集团副总的位置上，调到了集团下面一个重要的子公司当董事长，这个子公司经营多种业务，包括房产、物流、采矿、贸易、现代农业、旅游等，总资产近千亿。又不久，小张也把小李调过去了，在小张公司下面的一个公司任副总。

五

人与人，就是这样，当物理距离拉开后，人与人的交往就越来越少了，彼此的情怨恩仇以及各种连理情愫，也随着岁月而慢慢流逝淡泊。

小张小李离开厅机关了，大张离开厅机关了，他们两家一墙之隔的客厅书房和自搭的小院子，以前还偶尔看见他们熟悉的身影在里面晃动，不知什么时候，两家人都先后搬走了，人去楼空，又住了陌生的人家陌生的面孔。小丁每每在家里阳台上独坐时，总不免思绪万千惆怅无限，又回想起当年与他们挤在这里的往事，想起自己在客厅睡帐篷的日子，想起几个年轻人早上起来频频拥挤厕所的情景，恍若隔世，嗟叹不巳。

六

第十二个年头的时候，小丁当上了厅机关老干处副处长。小丁不解，怎样会任命自己为老干处副处长？有人告诉他，不要想太多，先上了再说，级别为王。

每一两个月，老干处要组织离退休的老领导们，过一次退休党支部的组织生活，小丁通常会跟着老干处处长一起参加，老干处处长会汇报通报一些厅机关的事情，小丁则在会场的偏角默默站着。退休的老同志，岁数大的有八九十岁，岁数小的有六七十岁，看上去，个个身体还好，虽然肤色呈着老年的黯癍与皱褶，眼里的光泽也泛着风烛残年的余光，但仍暗暗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当年余韵，彼此间互相推涌出的是岁月历练后的沉稳与宁静致远的平和。马主任通常坐在最后一排，腰板直直的，面似铁，目如炬。

七

一天，小丁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接，很惊讶，小张打来的。自从大张小张离开厅机关后，他与他们基本没有联系。小张在电话里告诉小丁，他已请了大张和他夫人，现在又请小丁和小娟，星期天中午，大家聚一聚，地点落实后另行告知。

小丁回家后告诉了小娟，小娟也很惊讶，三家人有几年没有来往了，忽然接到邀请，好忽然，怪怪的。小丁心里想，聚一聚也没什么，何况他们都混得光鲜。

聚会在一个环境幽静的私家菜小院里。小院很普通，灰砖黑瓦白墙，没有院墙，四周均为翠竹围之，院内三五老桌，桌边七八旧椅，桌上土碗泥盘，满桌土菜老汤。

小丁带上小娟和七岁儿子，大张带上了夫人，小张和小李早早候着大家。小丁暗暗观察，大张两口和小张两口均穿得随随便便，反倒是小丁一家穿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大张夫妇浑身上下都是资格耐克运动系列，大张是深灰，他夫人是浅灰，面料质地呈低调的奢华。小张两口则是彪马系列的休闲便装，看似随意，却尽显品牌之风。小丁则是中规中矩的深色商务正装，小娟也是一身老派的职业正装，都是批发市场的“高档货”，粗看，光光鲜鲜，细观，则做工粗糙品质低庸。两相一比，个中差异不言而喻。

小丁第一次见到大张夫人，一位医道资深的内科医生，面容姣好，气质高雅，话不多，举手投足鹤立鸡群，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冷傲。大张与之相比，相形见绌。难怪大张一直对小李无动于衷。大张身上原有本气与现今的官气，早已相交相融，形成了官场中的固定模式，与很多领导干部一样，沉稳中带着慈祥，原则里泛着灵活。倒是小张没有多少变化，憨憨的大智若愚，又随时随地焕发着内心流淌出来的热络谦卑。小李也有变化，以前的她，装饰性很强，无论是自己面容的修饰，还是外表服装的穿着，都尽量彰显出一种追求美的刻意，而今天的小李，反倒很随和低调温暖，这，难道是得大自在后的一种心理反应？老公是名利双收的优秀企业家，自己也当上了百亿资产的副总，登上了泰山，一览众山小，还需要什么惊呼呐喊的？

席间，小张不停给大家敬酒。酒，是小张带的，一瓶五酿液，一瓶茅台，一瓶红酒。小张问大张和小丁喝什么酒，小丁说大张定，大张说喝五酿液，小张说好好，男士喝五酿液，女士喝红酒。大张夫人说，不喝红酒，上点花生浆。

小张给大张敬酒，大张只是抿一抿，小张却一仰头，干了。小张给小丁敬酒，小丁一小口，小张同样一仰头，干了。小丁想，大张与小张比，变化大多了。

由于大张小张小李小丁已不在一个单位，共同的话题和共同的关注，已不在一个频率，大家席间的氛围，始终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大张小张都是酒桌上的老手，什么场面没见过，对今天饭桌上的安静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反倒是小丁侷侷谨谨别别扭扭。

席间，小丁才知道，大张要调到沿海一个发达省去工作了，到那个省的政府去当副秘书长，正厅不变。小丁想，这个消息，大张肯定不会主动告诉小张的，一定是小张自己打探到的。许多年以后，小丁才知道，在达官显贵的圈子里，有一张关系网、信息网、风向网，在这个网里面，一个人只认识几个或十几个自己认识的人，由于大家都是“手牵着手”，所以，就像电流一样，小网会和其他小网相通，最后，全网相连相通。信息也罢，关系也罢，风向也罢，一旦气球发出，很快，全网皆知。而网外的人，或许几个月，几年，甚至永远，都不知道。

八

这次聚会后，小娟总是有意无意谈起大张和小张，话不多，一两句，说了就过了，看似平静似水，实则是一种暗示，暗示他们为什么上得这么快，总是牛有牛道，马有马道，没有付出哪有收获？

小丁对小娟的“耳边风”，从来不为所动，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小丁骨子里，流淌着自我，这个自我，是彻彻底底的，不跟不随不阿不承。上班，做好自己；下班，做好自己。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九

半年后，小丁又从厅老干处副处长的位置上，调回厅办公室任副主任。

小娟开心，悄悄问小丁，是不是到人事处长那里串门去了？小丁看着小娟，没吱声；小娟又问，是不是到分管人事的副厅长汇报思想了？小丁看着小娟，不吱声。小娟不生气，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进厨房了。

小丁心里清楚，自己调回办公室，是因为没有写稿子的人了，成天爬格子打健盘，绞尽脑计，精疲力竭，有什么可喜可贺，真不如就呆在老干处轻轻松松心宽体胖。

小丁坚持自己，绝不跑官要官，要用就用，不用拉倒！

十

马主任退休后，换了两任办公室主任，一个是钟助理，就是那个挂职上派到厅里任厅长助理的钟助理，他在厅驻京办任了三年主任后，又调回厅办公室任了两年主任，后来他又调到省旅游局任副局长去了。现在的厅办公室主任是一位女同志，从省妇联调来的，四十来岁，精明能干，雷厉风行，协调能力和亲和力超强。

她将办公室的文秘、机要、档案、目标督办、信息编辑等工作一股脑全部交给小丁，说，这一块，交给你，我不管，你全部统管起来，除了特别重要的，一般的不要问我，我才来，什么都不懂，你是内行，全靠你了。

这位能干的女主任，又从下属单位借调了两个帅哥，一并交给小丁统管。她自己说，我只做两件事，一是为厅长服务，二是协调处理各种杂事。

小丁似笑非笑，心里却着实欢喜。

十一

暑假的时候，小丁耍年休假，带上小娟和十一岁儿子去江浙旅游。全家人都穿着黄色的运动短衫，黄灿灿，在高铁里显得格外刺眼。

一直在玩手机的小娟，忽然转过脸直直看着小丁，那眼神好陌生，又好吃惊。小丁默默瞥了她一眼，没吱声，也懒得搭理，又扭头看窗外。近年来的小娟，已渐渐褪去少女的本真与纯朴，有点像小李，完成了由乡镇到城市的转变，无论心灵与容颜，均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被人间世态浸腐过的痕迹，不为名利而名利，不为虚荣而虚荣的东西，总是不经意的，以各种各样微不足道的方式，有意或无意，自然或不自然地溢出。

小丁有点烦。

小娟也不言语，直接把手机画面展现在小丁面前，一行标题赫然跳入小丁眼帘:国企老总张某某主动投案自首。小丁全身一惊，立即抓过小娟手机，目不转睛一口气看完，小张胆子之大，所贪金额之巨，令人震惊。

小娟默默陪着小丁，两人长时间一言不发。良久，小丁对小娟说，小张到底还是出事了！性格决定命运，这个，谁也改变不了。

车窗外，江南的夏天，是一幅洇开的水彩。稻田是主调，一整块一整块的青绿从眼前铺展到天边，刚插下的秧苗在水田里排成工整的诗行，偶有白鹭翩然掠过，像标点符号般停在句末。疏落工厂的银灰色屋顶在绿浪中若隐若现，像搁浅的方舟，那高高烟囱吐出的白雾，变化莫测，慢慢悠悠融入蓝天白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