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藏秋 五百年银杏染金黄

YI

总说深秋要赴一场与金黄的约会，晋祠那两株五百余年的银杏，便是这场邀约最郑重的回应。这座坐落于山西太原的古祠，为纪念周武王次子唐叔虞与母后邑姜而建，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皇家祭祀园林，三千年岁月在飞檐斗拱间沉淀。这里既有献殿、鱼沼飞梁、圣母殿组成的“晋祠三宝”，亦有周柏、宋代彩塑、难老泉造就的“晋祠三绝”。深秋漫步其间，指尖触过千年文脉的厚重，目光却终究被那抹耀眼金黄牵绊——两株古银杏相守五百余载，在深秋铺展满树璀璨，与古祠的岁月风华相见两不相负。

还未走近，那一片金黄便不由分说地扑入眼帘，像一阙豪迈而又古雅的词，写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下。我的心，便先于我的脚步，被这片金黄整个地攫住了。

绕过圣母殿，那著名的“木雕盘龙”还在檐下保持着飞升的姿态，周柏的躯干依旧扭结着苍黑的岁月，但我今日不是为它们而来的。我的脚步，被一种更盛大、更辉煌的召唤牵引着，径直走向那殿宇之侧，水镜台前的旷地。于是，我便看见了它们——那两株活了五百多年的银杏。

我站住了，竟有些微微的晕眩。这哪里是两棵树，这分明是一双喷涌着金色光焰的山峰，两团凝固了千百个秋天的、沉甸甸的云。它的黄，不是那种娇嫩的、怯怯的鹅黄，也不是那种萧疏的、带着褐斑的枯黄。那是一种饱满的、丰腴的、流着蜜似的黄，从树冠的顶尖，一路浩浩荡荡地泼洒下来，酣畅淋漓，毫无保留。阳光透过层叠的叶隙，那光便不再是利剑，而被滤成了温润的、流动的金屑，簌簌地落在我的肩上，脸上，带着一种古老的、慈悲的温度。

微风吹过，我听见一阵极细碎、极清越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年代的编钟，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摇动。那不是枯叶离枝的、令人伤感的窸窣，而是一种饱满的、欢愉的私语。千万片扇形的小叶，便在这私语中，挣脱了最后的牵绊，悠悠地、旋舞着落下来。它们落得那样从容，那样安详，仿佛不是凋零，而是一场盛大的、奔赴大地的典礼。一时间，我的眼前满是飞舞的金蝶，空中划着无数道优美的、金色的弧线。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软软的，像一袭巨大无朋的金色袈裟，又像一片宁静的、不泛微澜的金色湖泊。

我俯身拾起一片。叶脉清晰，纹理宛然，像一张写满了无人能识的古老符咒的笺纸。凑近了闻，有一股极淡的、清冽的苦意，混着日光与风霜的味道。我忽然想，李白醉卧于此，他的青莲长剑上，是否也曾缀着这样一片金叶？范仲淹在此低吟，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襟怀，是否也曾被这澄澈的金黄所洗濯？还有那无数不知名的工匠、僧侣、香客，他们的悲欢，他们的祈愿，是否也曾被这静默的树看在眼里，然后化作一圈圈年轮，深深地藏起？

树是不语的。它只是站着，用五百年的耐心站着。春来，它萌一树新碧，是生机；秋至，它披一身金甲，亦是庄严。它看过太多王朝的兴替，太多人世的代谢，悲欢离合在它脚下，不过是倏忽即逝的尘埃。它将这一切都吸收了，沉淀了，最终只提炼出这样一片纯粹到极致的、无言的金黄。这金黄，不诉说离愁，不渲染沧桑，它只昭示着一种完成，一种圆满，一种在时间洪流中岿然不动的、静穆的伟大。

恋恋不舍离开之时，阳光将银杏树的金黄映照得愈发浓烈，仿佛要燃烧起来。殿角的悬铃响了，那声音穿过金色的叶雨，清圆寥落，带着一种催人归去的意味。我该走了。转身离去时，我并未回头，但我知道，那一片浩荡的金色，已如一枚温润的印章，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带走的，是满襟幽馥；留下的，是一个无言的、关于晋祠的永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