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了

树榕

这思念，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来了。或许是在寂静无眠的深夜，或许是在微风扑面的林间小道，或许只是在午后的窗前，阳光将尘埃映照成一条光河时，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阵相似的气味，一段久违的旋律，便像一把生了锈的旧钥匙，冷不丁地插进心锁，“咔哒”一声，时光的大门轰然打开，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

最先漫上心头的，是童年的影子。我想起了你，和我一样滚了一身泥巴的小伙伴。那时的天，好像总是湛蓝湛蓝的；那时的风，总带着庄稼和泥土的芬芳。我们在小斜河堤上追逐嬉戏，手中的弹弓惊起栖息的鸟群。

还记得吗？我们用小手挖起沟里的淤泥，筑起临时的堤坝，看小鱼在围起的水洼里惊慌游弋。还有那次捅马蜂窝，你被愤怒的蜂群追得抱头鼠窜，那狼狈又可爱的模样，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在你家厨房煮的那碗海带面鱼汤，热气氤氲中，我们的笑声也融进了汤里，成为我此生再难复制的滋味。

童年的思念，清澈的像山里的小溪。那是连一粒花生也要对半掰开，一根红薯也要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的甜蜜。它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每一滴里都有一个蔚蓝的天空，晶莹得让人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就碎，再也找不回来。

而后，思念汇成了河，缓缓流经青涩的少年时光。我想你了，我的老同学。学校东边的槐树林里，我们踩着斑驳的树影散步，听着蝉鸣，憧憬着模糊又迷人的未来。坐在学校北面我们自己挖成的水塘边，看芦苇花点亮秋天，任落叶在水面上流浪。悄悄议论隔壁班新来的漂亮女生。在课桌下传递被翻烂的小说。你借给我的那本书，我在煤油灯下读了一整夜。当老师在课堂上朗读我的作文《水生》时，你回头投来的那个眼神，有骄傲，有鼓励，有只有我们才懂的默契。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聚焦在了你的笑容里。

那是多么美好又多么彷徨的年纪啊。我们的心像找不到方向的鸽子，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徘徊盘旋。我们写过稚嫩的诗，递过羞涩的纸条，在日记本里深埋过无人知晓的心事。那时的思念，炽热如盛夏的太阳，滚烫如沸腾的血液。它是一簇火焰，我们用它照亮彼此前行的路，却也常常被它的光芒灼伤了眼。

再后来，思念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像秋日饱满的谷穗。我想你了，我的战友。这思念里，褪去了月白风清的浪漫，添了血浓于水的担当。千里野营拉练，我们并肩穿越林海雪原；冰天雪地里，我们一起摸爬滚打。忘不了趴在同一条战壕里，分食最后一块压缩饼干的滋味；忘不了面对隆隆驶来的坦克时，你掩护我冲锋的决绝。我受伤时你背着我奔跑的喘息声，我沮丧时你投来的坚定眼神，都刻进了我生命的脉络里。

军校东边的田埂记得我们的脚步，按方位角行进的漆黑夜晚记得我们的迷茫。那年，你从草原深处走来，在边塞小城冰冷的站台上，我们用力拥抱。我知道，你是在告别草原，奔赴你向往的城市；而我，继续在草原上坚守了整整十年。

我想你了，我的朋友。这思念里，褪去了青春的冲动，沉淀了岁月的沉思。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我像个学徒般跟在你身后，硬是把握枪的手磨炼出执笔的姿势。我们走遍大街小巷，踏遍城郊乡野。为了肩上的责任，我们承受过不解与非议，也收获过理解与认可。还记得那场AIDS病人要给你扎针，关于是“犟”是“执着”的辩论吗？当台上台下产生共鸣时，我们会心一笑，所有的艰辛都在那一刻得到了补偿。

最难忘的是那个加班的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办公楼，你轻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愣在原地，看着你在路灯下温和的笑容，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深夜里，我们找到那家还在营业的小店，一首跑调的生日歌，一杯浓烈的白酒，构成了我生命中最温暖、最珍贵的生日记忆。

这样的情谊，是在特殊的“战壕”里淬炼而成的。它不必常挂嘴边，甚至平日里也疏于联系。但我们深知，对方一直都在。在需要的时候，一句简短的“我来了”，就能穿越所有的时空阻隔，来到彼此身边。这样的思念，是安心的，醇厚的，像一坛陈年老酒，不必时常开启，却在岁月深处静静芬芳。

夜更深了，窗外的风也歇了。那些纷至沓来的面孔，渐渐隐退回记忆的深处，像退潮的沙滩，留下温润而潮湿的痕迹。

我想，这世间最美的情分，大抵便是如此吧！不是朝朝暮暮的厮守，而是天各一方时，这份“我想你了”能如此自然、如此深沉地从心底泛起。它让我确信，我所经历的那些岁月，并非虚无的流逝，而是被这些真挚的情谊一一照亮、一一充盈的，丰饶而完整的生命。

今夜的月光，想必也正洒在你那边的土地上。那么，这便不算打扰，只是一场隔着一片月光的、无声的对坐。

嗯，我想你了。

如此，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