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笺注

帝子阁

《楚辞》笺注:

《离骚》

笺注（三）

䇳注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滋，施及。畹，十二亩一畹。何也？畹，地之阴浊，厚其德以载物也。古有天干地支，天干十而地支十二。天地至极之所以九者，极而归，老而初，故生生不息。天数十，阳也；地数十二，阴也；二者相交合，则天运地育。古之命名规矩者，循天而化人，故天文成而人文随。以是观之，则名理之学顽而鄙，穷而塞矣。树，若“犹有未树也。”蕙，蕙兰，上下皆香草花木，故此。

畦，田埂所成曰畦，其教而举才。杂，墨绳之外，礼乐之不逮，其谓屈子之事外。留夷、揭车，皆香草之名也。杜衡，亦作杜蘅；芳芷，所谓白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冀，希冀也。俟，待时以至。刈，穰岁之秋，五谷丰登，采、收而谓刈。萎绝，萎，未穰而枯曰萎，中道而改也；绝，分而不合，断而不缘曰绝，背道而却也。哀，非世俗所谓感伤怨怅也，其主人，与哀者去之远矣。屈子变法厉行而不成，楚怀王为左右进出所昏蔽，神弱志凋，乃逐屈子。其变法厉行之时，屈子兼任左徒、三闾大夫。左徒之执，政治外交也；三闾大夫之执，教化祭祀也。执教化，则有弟子学生之众，屈子非独政治，亦为教化，故乃滋、树，畦与杂兼。然而举世之人，莫不丧道失德耳。虽致六艺，怀滋而不知所以，则不能树；畦、杂不有主，则不能任授也。故芜秽之意，丧道而不抱，失德而不归，六艺罢其用，志不立，行不明，则虽有芳诞清臭而不长。故哀者，所以悲天下也；芜秽者，其天下之丧乱流失也。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众，非独谓楚，亦谓天下。何也？楚有游客异士，皆说人主而亲重臣也。不备六艺，六经以为辞；无以远见明察，乐身而揠欲也。凡游、说、士人之吉，明察天下于往来之岁；其凶，断于政之一岁也。贪婪，乐身而揠欲，不能尽之，何也？昔纣王临天下，夷四海，不可谓不强也。然而为象箸，则不加于土硎，必将犀玉；象玉之器，必不菽藿，则必珍奇；珍奇必不布衣而茅屋，则必锦衣而高台。然则国必争而淫，奇而妖，则其必削也。求索，行志为求，探取为索。天下求索之所以，贪婪也，相亡也，虽有一时，不可一世。故乐揠身欲者，不久而亡焉。

羌，犹“曰若”，以是为发。内，修身以为内，治世以为外，亦内圣外王之义也。恕己以量人，巧言令色，宽其可族之过，掩其倾国之重权，此谓之恕己；重臣者，阴人也，驱贤避明，因利而聚，因利而相亡，谓之量人。兴心，相竞而起佞心也。嫉妒，重臣以利相合，其以利合者，逢迫、穷、祸、患、害，则必相弃之。故重臣见势而相争，得爵禄而专绝，则兴心相嫉妒也。

昔齐桓公之为霸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穰岁之秋，阡陌皆宴，饥岁之春，鸡犬犹闻。其国不可谓不霸也。然而管仲逝，桓公近易牙、竖习、开方。其三者重臣，近而国将荡乱，法令渐驰，兵甲愈疲。及桓公亡，三人乃专，遂五子裂地而争，则齐以衰闻天下焉。齐彰，诚王霸之道也；齐衰，诚法权刑秉之丧也。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驰骛，疾驰迅逐也。追逐，凡重臣之患，蔽人主而弑之，相狐疑而诡之。何也？重臣之利有三，曰:无德而得事，无功而富贵，朋党聚而扬私。此三者，人主之所敝，而重臣之所兴焉。故重臣竞相爵禄，人主敝而专其权也。急，重臣之所急，得事、富贵、扬私而已；屈子之所急，天下、九州、楚国也。凡圣贤、明主、士臣之于世，生，其光必烛私照民；死，其名必威私而志继者也。故尧舜不锦玉，三王不华营，孔子三月不仕而虑，孟子见襄王而去。

老，所谓岁去年高也。冉冉，渐渐而远，若明若昧。修名，非世俗所谓美名也。屈子之为世，岂忠乎名？凡天下之乱，圣人功成而正其失，胠其乱，戡其丧，而后名遂身退。然而名之所以遂，身之所以退，成立也。不成，则不戡丧矫奸；不立，则不慑私威阴。当时之世，失而不正，乱而不治，丧而不返，屈子恐其修名之不立也。且《国语》亦曰:“有不贡，则修名。”注者安能以后世之失教败化，縢先贤之远见明察乎？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钦哉！此文辞之莫至也！木兰、秋菊，贤德者必以高洁，朝夕未以失道，上与清仙，下与浊流，饮天地之气，食万物之精也。日月暝暝光江而卧木兰，饮滴露；星宿灿灿暮云而采秋菊，含落英。凡圣人以一贯之，守道而自扬也；贤人以求一始终之，朝闻道，夕可死矣。大哉，圣人也！乐哉，贤人也！

信姱，大美也。练要，真者，精诚之至也，亦练要之至也。圣人处道，始终无以可离，无以可脱。顑颔，饥而削容也。小人之志，谋食而不谋道；圣人之志，谋道而不谋食。小人得势，圣人虽尊而若岁凶之貌。然而怀道不屈，死直白以清流，故不伤也。

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擥，执也。贯，连纵而成之。薜荔，亦曰木莲。落蕊，初开之花心。矫，正也。不劲直，则不能矫奸。治之矫奸则正，花草之合身亦正。索，固而不失。菌桂、胡绳，皆香草也。纚纚，长而垂垂，若木兰之将坠其露也。

屈子结花围香，何也？宁死而不忍垢，虽有荣观，不愿处之，惟如燕处，其人外始终亦以超然。故屈子之美己讥王，非惟怨诽，有不穷之喻也。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謇，以是为发。前修，修，圣贤士臣也；王，君王人主也。二者上古一体，中古一系，近古一制，五帝始分，春秋乃丧，故二者分而谓之。屈子之法先贤，而世俗不以为然，何也？上古竞于道德，中古竞于智谋，后世竞于气力。气力不足，则不能距敌，愚人求而不养，索而不治，此殆主之愚，而重臣之奸也。养如天时，和而不乱，则万物成；治如兵至，伐而不伤，则四海服。殆主之愚，其迫，不能远见明察，以至于向吉却凶也；重臣之奸，其邪，不能执行正权，以至于功成而公溉也。二者相近，则祸久而崩亡也。

不周，天地倾反，以奸为重，则上臣；以荒诞为名，则上士；以言色为说，则上食客；以巧诈为取，则得难得；以避公勾结为序，则安居。此五者，世之乱而丧之道也。愚诬之人，不知善；丧道之人，不知真。故今人之不周，古人之所崇；今人之周，古人之攻。

彭咸，按《楚辞章句》云:“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是投于水，非心使也。其王不德，而人不忍其垢也。何也？屈子殉江，其一死之以尧舜，其二哀之以楚人，其三悲之以天下，故随彭咸而去。凡以为屈原之效彭咸者，皆愚也。彭咸之投，志于道而王有恩也；屈原之投，志于道而王一脉也。且楚国破而失郢，屈原绝楚王之恶而沉往世之清，犹彭咸崇先王之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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