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深秋更浓烈

不老林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我的书房，已没了盛夏那股泼辣的劲头，只是软软地、暖暖地，像一块融化了的蜜糖，黏在窗棂上，摊在书页间。我放下手中的书，信步走了出家门。

脚下的落叶，厚厚的，软软的，踩上去听不见声响，只觉着一种蓬松的、下陷的温柔。它们一片叠着一片，黄的，赭的，红的，像是大地给自己铺了一条斑斓的毯子，预备着做一个长长的、安静的冬梦。这凋零，竟是这样一种丰腴的、静美的告别。我于是想，爱到了深处，大约也是如此的罢。那些热烈的、喧哗的辞藻，都如夏日繁盛的绿叶，渐渐地落下了；剩下的，是这样一种无言的、厚重的懂得，是覆盖在生命根部的温暖。

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便看见那几株银杏，一树树纯粹的金黄，映着高而远的碧蓝的天，真是一种明心见性的辉煌。风过时，那一片片小扇子似的叶，便恋恋地、打着旋儿地落下来，不慌不忙的，仿佛每一片都在告别前，都要将自己的一生好好地舞完。它们落得那样从容，那样静美，竟不像凋零，倒像是一场奔赴，奔赴一个与泥土的、古老的盟约。我立在这金色的雨下，心里忽然被一种温柔的情感充满了。这极致的美，偏偏生在于凋谢的前一刻，这岂不是一种最深沉的寓言么？我们的爱，大约也要在领略过人生的种种萧瑟之后，才能沉淀出这般纯粹的、不含杂质的颜色来。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了。夕阳的余晖，给天边抹上了一道沉沉的、殷红的血色，浓得仿佛要滴下些什么。晚风也起了势，带着一种清冽的、割人的劲儿，吹在脸上，有些微的痛意。白日里那点暖融融的假象，此刻是全然被揭破了，四周是货真价实的、深秋的寒。我裹紧了外衣，往回走。路旁的灯火，一盏一盏地，在渐浓的夜色里亮了起来。那一窗窗的光，黄黄的，晕晕的，看去竟比夏夜里的要更暖，更教人向往。那光底下，想来是围坐着人的，是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絮絮叨叨的家常的。这寒意，竟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人更紧地推向那一点光与热里去。

我推开自家的门，一股暖意立刻将我包裹了。窗子隔绝了外头的风，只留下满室的安宁。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下班推开门，妈妈在厨房做着全家的晚饭，爸爸坐在沙发上听着小说等着我回家吃饭。老婆在儿子的书桌旁辅导儿子做功课……那时我不觉得什么，此刻回想起来，那份家人的关切、绵密的牵挂，不正是一种爱到了极处，反归于平淡的深浓么？它不似春日的喧闹，不似夏日的奔放，它只是静静地，像这深秋的夜，将一切寒意都挡在外面，只留给你一个可以安心憩息的角落。而如今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那浓烈的爱只有珍藏于心底。

这深秋的爱，原来不在山盟海誓的滚烫里，而在寒夜里一窗灯火的守候里；不在繁花似锦的喧腾里，而在落叶归根的静默里。它是被霜风淬炼过的，被月光洗涤过的，故而褪尽了浮华，只留下坚韧的、温暖的核。想到这里，我心下便一片澄明。这浓烈的，原来不是秋，而是爱；而这爱，也唯有到了这深秋的时节，才品得出它那一缕隽永的、回甘的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