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古代才女的风雅传奇》（十九）：严蕊篇

老潘（潘景卫）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卜算子》宋·严蕊 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年），岳飞的第三子岳霖接任浙东提举，巡视台州。他接见了在“台州公案”中蒙受冤屈的严蕊，问道：“严子侠义、词翰皆闻名于世，今你把自己身世作成词诉我，我为你作主。” 严蕊领命，万千滋味涌上心头，随即口占了这首《卜算子》。岳霖因父亲曾承受不白之冤，对别人的冤屈感同身受，本就很同情严蕊的遭遇，对她的风骨更是感佩不已，听了她的词，叹道：“真才女也！”遂为其脱籍从良，放归家乡。 岳霖为官清正，忧国忧民，深得家风。 折腰为米本忧贫，流落天南瘴海滨。 千里云山空别恨，十年萍梗可伤神。 抚膺但觉丹心壮，览镜那堪白发新。 归去恩深知感激，只惭无德愧斯民。 《过灵山述怀》岳霖 　　严蕊本姓周，字幼芳，生卒年不详，出生在浙江黄岩，此地以盛产蜜桔闻名，属台州管辖。严蕊的父亲周海于乾道二年（1166）病逝，丢下妻子王氏与一子一女，迫于生计，王氏招当地光棍陈必大入赘。 陈必大好吃懒做，担不起养家的担子，却有一脑袋的坏主意。他见养女聪明伶俐，相貌秀丽，就请人教她学习诗词书画，并训导她如何逢引讨人喜欢。严蕊十四岁时，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其琴弈、歌舞、丝竹、书画无所不通。 一天，陈必大慌称带严蕊走亲戚，却带到了台州卖入乐籍。待王氏发现女儿失踪了，陈必大才道出真情，王氏气不过，将他赶出了周家。但严蕊也就此沦落风尘，改严蕊为艺名。 严蕊在台州为营妓，即由各州县官府管理的官妓，原则上只陪酒陪聊，不陪客人过宿。但严蕊身材窈窕，相貌俊美，精通琴棋书画，歌舞管弦，更兼博古通今，善解人意，因此人见人爱，艳名远播，引得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 淳熙七年（1180年），婺州（金华）唐仲友迁台州太守，他久闻严蕊芳名，一次与朋友宴会，就请严蕊等歌妓前来助兴。时值春日，堂外桃花盛开，（这是当地有名的红白桃花）红白相间，暗香浮动。唐仲友道：“久闻严子芳名，可否以桃花为题，赋词一阙？”严蕊凝视窗外桃花，不假思索，口占一阙：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如梦令》严蕊 严蕊这阙词通篇不提桃花，但在尾句点明了武陵，陶渊明笔下的武陵就是桃花源，用典恰到好处。唐仲友是当世大家，虽不以词见长，但也著述颇丰，如何不明白词中妙处，遂大加赞赏，赏赐颇丰。 这一年的七夕节，名士谢云卿来访，唐仲友设宴款待，请严蕊相陪。谢云卿素闻严蕊才名，有心相试，就请她现场作词，以七夕为题，以自己的姓“谢”为韵。熟悉诗词的诗友都知道，谢字韵部较窄，不易成诗，但严蕊不慌不忙，略加思索即吟成一阙：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鹊桥仙》严蕊 谢云卿对严蕊的才情钦佩不已，又见她风姿曼妙，美貌绝伦，顿生爱慕之心。于是逗留台州不去，一意讨美人欢心，但严蕊始终诗文相交，持之以礼。 　　淳熙八年（1181年），著名词人陈亮路过台州，拜访唐仲友，在宴饮时看中了一个歌妓，求唐仲友为其脱籍。唐仲友知道陈亮平时开销甚大，其实家中并不富裕，便开玩笑的对那位歌妓说：“你嫁过去后可要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哟！”此话传到陈亮耳中，陈亮顿生不快。 人物满东瓯。别我江心识后游。北尽平芜南似画，中流。谁系龙骧万斛舟。 去去几时休。犹自潮来更上头。醉墨淋漓人感怀，离愁，一夜西风似夏不。 《南乡子·谢永嘉诸友相饯》陈亮 离开台州后，陈亮又游历婺州（金华），遇见了时任浙东提举的朱熹，正是唐仲友的顶头上司，谈话间陈亮就隐约说起唐仲友对朱熹不太认可。 话说唐仲友是婺州人，在治学上推崇实用主义的经制之学，是南宋浙江“永康学派”的代表，而朱熹是福建人，是“程朱理学”集大成者，也是闽学的领军人物。两派之间理念相左，本就针锋相对，互相看不顺眼，如今朱熹听说唐仲友居然看不起自己，心中顿时起了疙瘩。 长伴南枝待雪开，浑无蜂蝶去徘徊。 可能熟识金仙面，只有诗人日日来。 《蜡梅十五绝和陈天予韵》唐仲友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年春，浙东大旱，朱熹巡视台州，恰逢唐仲友外出公务迎接来迟，朱熹坐实了传言，“果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居然慢待上司。”顿时大怒。当即索取州印交付郡丞，道：“太守不称职，听侯处理”。又打听得严蕊与唐仲友来往亲密，朱熹认为其中必有私情，他连上六道奏疏弹劾唐仲友，指责他“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有伤风化”。 这时严蕊在唐仲友的帮助下已经脱籍回黄岩陪母亲居住，朱熹一声令下，派人将严蕊抓回台州。朱熹心想，唐仲友为人风流倜傥，与严蕊必定有染，而严蕊一介歌妓，身娇体弱，一经拷问还不当即招认，那样就坐实了唐仲友的罪名。宋律官员不得与官妓夜宿，违者是重罪，所以唐仲友这是在劫难逃。谁知严蕊看似柔弱的身体竟蕴藏着钢铁般的意志，入狱月余，任凭威逼利诱，杖笞鞭打，百般凌辱，始终不招，只道：“弹唱吟诗侑酒有之，别无他事。” 朱熹无奈之下，又将严蕊带到绍兴审问。时任绍兴太守属程朱学派，一见严蕊长得漂亮，便道：“有色便无德！”先就一顿酷刑，但严蕊仍坚不招认。 朱熹暗中派狱卒劝诱：“你何不早点招供，招供犯淫，最重也就是杖罪，而你已被杖过了，罪不重科，何必受此严刑？”严蕊肃然答道：“我只是一个低贱的歌妓，即使与太守越轨，罪不至死。然事有则有，无则无，岂为保身躯，信口诬陷士大夫？我宁可死，要诬害人，断然不可！” 义正辞严！狱卒肃然起敬，归告太守。 　　“台州公案”牵连日久，朝野议论纷纷，因为这牵涉到两个学派之争，“永康学派”的官员纷纷上书朝廷，指责朱熹滥施刑法，诬陷官员。严蕊在狱中的言行也被狱卒传了出去，举世皆惊，也惊动了宋孝宗。宋孝宗赵昚可说是南宋少有的明君，他问宰相王淮对此事有何看法，王淮在治学理念上倾向朱熹，但又与唐仲友是同乡好友，于是不偏不倚地答道：“此乃秀才之争也。”意思是说二人之间是读书人的义气之争。 一言以决！宋孝宗当即下令将朱熹和唐仲友均调任他处，着岳霖继任浙东提举了结此案，判严蕊无罪释放。 坐久方知春昼长，静中心地自清凉。 人人圆觉何曾觉，但见尘劳尽日狂。《赐圆觉寺僧德信二首·其一》宋孝宗 严蕊获释后，回到黄岩，改回原名周幼芳，与母亲王氏及兄长同住。但此时她的侠义之举已轰动江南，许多豪门贵族纷纷登门求娶，但严蕊始终不为所动。直到一天，赵氏宗室的一个贵族见到严蕊，言及自己兄长赵师端新近丧偶，终日悲伤，严蕊方才心动。 不久严蕊嫁与赵师端为妾，而赵师端终身未再娶妻，与严蕊一生一世一双人，未再有故事流传。作为个人，严蕊的结局无疑是幸福的，后半生安稳度日，但作为诗人，她的诗词仅流传下来三首，殊为可惜。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偶成》朱熹 文章的最后再来聊一下朱熹，这位“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甚至被后世尊为“圣人”，一生著述颇丰，诗词创作也很丰富，是一位难得的全才。 我们不想谈论“程朱理学”的功过是非，但在严蕊这件事上，朱熹确实是做错了，这成为朱夫子为后人非议的一个焦点。就连他的许多支持者也都坦言：“朱夫子冤枉了严子！”但人非完人，孰能无过！若无朱熹的错误，今天的我们又怎能知道，千年前这位风尘女子曾经发生的故事呢？ 严蕊，真奇女子也！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