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翻开《诗经》,经典首首,香醇篇篇,醉赏之余,忽想起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文字有起源,万物待命名,诗为什么叫诗呢?</p><p class="ql-block"> 诗为何名诗,这个问题也许并不深奥,应该可以破解。</p><p class="ql-block"> 诗,左首“言”字旁,表示有言语,想说话,要表达。有言语,想说话,要表达,是不是就可以像正常说话一样随便表达呢?显然不是。因为“诗”字右首的“寺”给出了限定。</p><p class="ql-block"> “寺”这个字产生时,还没有佛之说,因之此“寺”与佛寺无关。“寺”的本义,是神圣的场域,泛指古时官署或执掌礼法的场所,众所周知的大理寺就有这个意思。在更深层次上,寺与祭祀、与持守有关联,也与站立有关联。在庄严的祭祀仪式上,常见的场景便是主祭者肃立,口中吟诵着神圣的祝祷词。由此,或许最早对诗的命名,主要基于“在神圣或庄重的场合,用特有的语言表达心志、情感或记述事件”。所谓“特有的语言”,是说诗的语言肯定与日常闲谈的语言,有着明显的不同。首先,它得有仪式感和形式感;其次,需要简洁、凝练;再次,要有韵律和节奏;最后,要有意境。</p><p class="ql-block"> 寺,在周朝时是指法度场所,由是,诗的本质是否也可以说成是“言语的立法”。其实,“寺”字里的“寸”,也不只有“手”的意思,也是测量动作的分寸,要求“诗”里必须藏有语言的精准刻度,要用“寸”一般精密的语言单位,在“言”的混沌中确立情感秩序和表达逻辑。所谓“寸言为诗”,应不单指篇幅上的短小,更是要求诗的每一个字都该像青铜器上的纹路一样,多一凿则破,少一凿则残。这意味着,诗绝非是情感的汪洋恣肆,而必须是以精准的“寸度”去捕捉、丈量、锤炼那些所有不可言说的情志。如同匠人用规尺去雕琢玉器,诗人则是要求用“寸心”在语言的方寸之地,精准地刻下内心的倾诉和心灵的震颤。如果再进一步,那么“寺”与“止”也有着隐秘的关联,这揭示出“诗”的另一个本质,那就是奔腾情感的“止”步与凝定。当汹涌的情思如洪流般冲击心灵的堤岸时,“诗”就如同那道坚固的“止”水之坝,让瞬间的感动、永恒的哀愁得以驻足、沉淀、结晶、升华,直至成为最为高贵的艺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果然如此,那么“言”加“寸”加“止”,便相对完整地构成了诗作为“诗”的最初的三重维度:“言”是载体,代表表达的冲动。“寸”是精准,代表对语言形式的苛求与锤炼。“止”是境界,代表诗意情思以永恒形态流传的力量赋予。当澎湃的心灵“言”说欲求,经过“寸”心匠意的精准裁剪,最终达成“止”的永恒凝定,一首被称为“诗”的诗,可能就诞生了。但于《诗经》而言,这可能主要是“颂”的部分,后加延展,便有了“雅”和“风”。慢慢,“雅”也有了“大雅”和“小雅”之分。先秦的十五国,也各有各的“国风”。</p><p class="ql-block"> 在《尚书·舜典》中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毛诗序》也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翻阅《诗经》,《秦风·无衣》言征战之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王风·采葛》抒相思之情:“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豳风·七月》述劳作之苦:“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魏风·硕鼠》刺时政之弊:“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郑风·子衿》歌纯真之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p> <p class="ql-block"> 就韵律与节奏而言,《周南·关雎》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叠字、押韵、句式回环,形成天然的音乐美感。就意象与意境而言,《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和雨雪,营造出了时空流转、征人悲喜的无限唏嘘。就凝练与含蓄而言,《陈风·月出》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写月光、美人、忧思,用寥寥数语,氤氲出了悠长情韵。就语言的精密而言,《豳风·七月》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个字锚定农时。《陈风·月出》用“舒窈纠兮”,定格美人风姿。《击鼓》用“死生契阔”,凝固力量。《郑风·野有蔓草》中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用 “清扬婉兮”四字,精准勾勒出了美人眉目流转的神韵。《王风·黍离》中的“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通过“离离”“靡靡”“摇摇”这些叠词,以“寸寸”递进的节奏,精准丈量出了诗人目睹故国荒芜时步履的沉重与心旌的摇荡。</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就情感的凝定而言,《秦风·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在水一方”的伊人,于秋水苍茫的画卷中,成为跨越千年的美学定格。《唐风·葛生》中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使悼亡的哀思在夏冬时序的回环往复中,获得无限延宕。</p><p class="ql-block"> 《诗经》的伟大,或许正在于它将意象、韵律、语言这种最精微的“寸”度,将先民最本真、最厚重的情感与思考,“止”定在最恰当、最永恒的形式里。当我们吟诵着“青青子衿”之时,触摸到的绝不仅仅是文字的情感和温度,一定还有它透射出的不朽光芒。</p><p class="ql-block"> 更或许,“诗”这个字本身,就是一首凝练的微型诗。它的诞生与演变,不仅潜藏着先民曾经的生活与劳作,也暗含着我们这个东方民族对艺术、哲学和宗教复杂多元的基因密码。(张世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