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城南湿地公园秋韵

温晓林

秘境湿地公园秋韵（散文第三稿）

温晓林

癸卯暮秋，霜降甫过，应官检贤伉俪之约，往宁都县城南湿地公园小步。公园傍梅江而卧，借古滩涂、老林带稍加裁剪，已落成数载，然余初至，遂觉一草一木皆新，一呼一吸俱净。

初入园，仅一丈余木扉，匿于沿江路香樟影里，拾阶而下，如启一卷素笺。栈道蜿蜒，名曰“战道”，或凌空，或贴水，忽焉北折，忽焉南旋，似无形之手拨动一曲《广陵散》：时而昂扬，如鹤唳九天；时而低回，如琴瑟在御。秋阳斜照，栈道边缘的木栏泛起淡金，像给古琴镶了一道温柔的金线。

栈道两侧，滩涂早被附近村翁垦作袖珍畦町。秋花生已收，余蔓犹绿；红薯拱裂沙土，露出胭脂皮；小白菜一垄垄，像翡翠条屏；葱韭间作，叶尖挑晨露，碎银般闪。辣椒枝头仍燃着一簇簇小火炬，眉豆藤攀至栈架，紫白蝶形花与青荚相映，俨然秋日的竖琴。最可爱是那片野生水芋，大叶如盘，托出玉白花序，风来叶颤，宛然绿云舒卷；茅笋抽条，似青簪点点，把湿地别成一枚秋鬓。

再前行，梅江折向西岸，留下一片开阔水湾。滩涂老树林于斯为盛，香樟、荷树、枫香、乌桕、垂柳、重阳木、南酸枣……年份最老者，四人合抱尚不能匝。藤络石、龙须藤、鸡血藤缘木而上，千丝垂绦，风过时整片林子像群裾曳地，窸窣作声。秋意已深，枫叶先染酡红，乌桕不甘示弱，叶分三色：金、橙、绯，交错如波斯织毯；阳光一照，桕子雪白，仿佛有人于锦上撒盐，粒粒生寒光。枫与桕的倒影投在江面，被微波揉碎，化作一江流霞，偶有一尾红鲅跃起，搅起圈圈金漪，像画师不经意点了一笔朱砂。

更远处，芦花轻飏，雪意提前；蒲苇抽穗，银羽婆娑。白鹭缩颈立于浅滩，忽而振翅，翅尖划破雾气，留下一串清唳。江心沙渚上，苍鹭与夜鹭并肩，像两排灰衣僧人，守一江秋水读残经。岸石缝隙里，秋蟹举螯，鼓泡声碎，似为小园伴奏细碎鼓点。

栈桥忽转，一泓月牙形水面呈现眼前。此处乃污水处理厂尾水排放区，却澄澈可鉴，荇藻交横，金鱼藻曳绿，苦草抽长条，间植睡莲，圆碧如盘，黄小花贴水而开，像谁遗落一池星斗。水鸟掠过，影子在星斗间穿行，倏然不见。岸畔再植乌桕、水杉、池杉，秋来叶色递进：浅金、杏黄、锈红、赭褐，层层堆叠，像给水面缀了一道锦绣流苏。微风徐来，叶影与波光上下摇动，恍若两尾金鳞锦鲤，在镜里交尾而游。

日上三竿，秋光渐暖。阳光穿过香樟碎叶，洒下细碎金屑，落在栈道、落叶与衣襟上。落叶有枫、有桕、有银杏，亦有不知名的半青半黄者，铺地三寸，踩上去脆声如裂帛。空气里浮动着樟木的清凉、乌桕的辛香、芦苇的甘甜，以及远处村舍袅袅升起的柴火味，一并酿做秋酿，沁人心脾。此刻，无需酒，人已自醉。

栈道尽头，有亭翼然，名曰“披霞”。亭柱为原木，未髹漆，任由风雨剥蚀成灰褐色，与四周林色相契。亭顶覆以杉皮，檐角低垂，似山民随手编织的斗笠。坐亭中北望，梅江如带，自上游跌宕而来，至此忽作温顺，水面扩成半湖，远树、近苇、乌桕丹影一并收入。风一过，万枝攒动，像十万旌旗猎猎；桕子雪白，又如十万流星划空。忽忆《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若王勃至此，恐要易“鹜”为“鹭”，易“长天”为“桕雪”了。

亭侧有老枫一株，树龄或逾百年，主干成空洞，可容童子藏身，而枝叶仍茂，像一位豁牙老者，仍朗声向天。树皮纵裂，纹理深如刀刻，我伸手抚摸，指尖触到岁月粗粝，亦触到枫糖微甜。抬头望，阳光从叶隙筛下，光斑跳跃，像无数赤铜钱币，在风里叮当作响。忽有一片枫叶离枝，旋转而下，落在我掌心，叶脉丝丝缕缕，如掌纹般交错——原来秋把自己的指纹，悄悄按在了我手上。

沿亭侧石阶下行，可直抵水湄。此处特意保留一片浅水泥滩，供候鸟觅食。今日未至候鸟高峰，唯见黑翅长脚鹬与青脚鹬徘徊，长喙如针，在水面点出圈圈涟漪。我脱鞋卷裤，赤足入水，泥沙细软，水温却带寒意，像谁偷偷在江底藏了一窖初雪。小鱼啄踝，痒若羽毛；水草缠趾，绿绸一般。抬眼望，枫桕倒影在清冽水体里，颜色被水稀释，愈发温柔，像古画师将一砚朱砂化进了一坛米酒。

倚栏小憩。秋阳慵慵，江声缓缓，落叶敲亭瓦，细如童子落笔。远处村姑提竹篮，在滩涂挖野荠，红袖于绿苇间一闪一闪，像一枚熟透的山楂晃在枝端。更远处，城郭隐隐，高楼玻璃反射日光，如巨镜投向此间，却被无边秋色软软接住，锋芒尽化温柔。我忽然明白，所谓秘境，未必远隔尘嚣，只需一片净叶、一泓清水，便能把世界隔在秋外。

归途，仍择栈道折返。日已西斜，光景在东，我们背光而行，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两尾乌桕的根，蜿蜒伸进故乡深处。落叶一路跟随，每一步都踩碎一段秋声。回首再望，披霞亭已没入暮色，唯乌桕雪白，仍于林表点点闪耀，像替谁守望一江星斗。我想，来年霜降，枫桕再红，我必当重来——带一壶老酒，与秋色对坐，把今日未饮完的霞光，慢慢补回。

是夜，梅江在窗外低唱，我于案前展纸，未及落笔，掌心那枚枫叶已先自脉纹里溢出秋声——原来它把整座宁都城南的湿地，都悄悄缝进了我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