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八大茶社”创始人与咏茶诗

奚若子

　　2022年，信阳市政协文化和文史委员会提交的《关于抢救性保护信阳茶历史文化遗存的提案》被列为市政协五届七次会议重点提案，由市政协领导领办督办，我才得以有机会去位于浉河区柳林乡甘家冲村探访甘以敬老宅。此前，信阳市老记者协会邀请“信阳毛尖之父”、元贞茶社创始人甘以敬的外孙女刘子兰女士作为嘉宾主持走访了甘以敬老宅和裕申茶社的百年茶园，并制作微信公众号视频播放。这次到现场查看，果如视频中所看到的，甘以敬百年老宅状况堪虞，亟待修护。时间关系，很遗憾这次没能看到裕申茶社百年茶园。

甘以敬老宅（图片由刘志刚提供）

鸡公山大茶沟内最大株茶树遗存

　　信阳种茶历史悠久，有实物可考的历史始于战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始于魏晋，兴于唐，盛于宋，衰于明清。1936年汉口洪兴印书馆出版的《重修信阳县志》舆地二记载：“大茶沟、中茶沟、小茶沟在五斗峰之北，皆明产茶地，尚有遗株。”这是史志中唯一能看到的有关信阳明代产茶的记载，还有散见于少量的明代诗词中。同样是《重修信阳县志》，食货志三给出了明代信阳茶衰落，仅存遗株的原因，“明末因茶税过重，又遭匪劫，遂斩伐殆尽。”明清两代诗词中的信阳茶多与寺庙有关，产量十分有限，仅供寺僧自用。直至清末，受康梁戊戌变法影响，信阳有识之士也开始“实业救国”，蔡竹贤、甘以敬、刘墨香、王子谟等便是其中的代表。《重修信阳县志》食货志三中这样写道：“清季邑人蔡竹贤提倡开山种茶，先后成立者有元贞、广益、裕申、宏济（今名车云）、博厚、森森（今名万寿）、龙潭、广生等八社”，这便是信阳“八大茶社”的最初记载，志书中还详细注明“八大茶社”的地点、规模和产量：

　　元贞社在震雷山三十余亩三万一千窝，广益社在观音堂胜泉寺六十余亩六万三千窝，裕申社在甘家冲小孙家冲三十余亩三万余窝，车云社在车云山八十余亩八万余窝，博厚社在白马山下三万窝，万寿社在万寿山四十余亩四万余窝，龙潭社在黑龙潭天心寨四十余亩四万余窝，广生社三角山八十余亩八万余窝，共岁产茶约在万斤以上。

　　1962年11月，信阳专区信阳市政协文史资料征集组整理的《信阳毛尖概述》，“八大茶社”之首元贞茶社的创始经过。信阳县李家寨人甘以敬，字周原，秀才，生于1865年，卒于1915年，民国建立后，曾任信阳县劝业所所长。青年时期，他受康梁变法维新思想的影响，加入同盟会，并向绅商和知识分子鼓吹振兴实业，在信阳开办过银矿、铁矿和煤矿，又在城内办印刷、兴学校、开书店、卖西药，但均未成功，几乎变卖掉所有的田产。1902年，他开始从事开发荒山，种植茶树、油桐、油茶、桑、麻，尤其是对种茶非常上心。1909年前后，他找他的亲戚、信阳商会会长、秀才王子谟，同盟会员刘墨香和地主彭清阁等商量开山种茶，决定召股集资，成立“元贞茶社”，选址在震雷山北麓经营种植。元贞茶社成为信阳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茶叶生产的组织。这与甘以敬的曾孙甘子伦的回忆大体一致，他说：“甘以敬是他的庠名，他的辈分名叫甘庆绵，字瓞浒，号周原，1864年农历六月二十一生于甘家冲甘家大塆小孙家冲。”刘墨香的后裔刘开造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也曾著文回忆信阳茶山、茶社初创情况，他写道，甘以敬、刘墨香“与双林寺住持廉泉，秀才王子谟，绅士虞紫鸾、周佩鱼、彭清阁（字包文）议定开山种茶，召股集资（一股五串铜钱、千文一串、八百文合银洋一元），首创信阳八大茶社之一的‘元贞茶社’。”由于初次试办缺乏经验，加上茶叶销路没打开，虽然生产了几百斤茶叶，除分送各股东和亲朋外，其余都积压在山上。第一次的办社尝试事实上以失败告终。

信阳茶之韵广场的甘以敬铜像

　　刘开造孩提时常随父亲侍坐，询问兴建茶社先辈们的事迹，对元贞、广益、裕申等茶社的创建情况比较了解。最为难得的是，他记下了甘以敬、王子谟等在召股集资开山种茶、制茶之余，以“咏茶”为题的五首茶诗，从中可以这窥见茶社初创的时代背景和心路历程，也算是信阳茶史上的一段佳话。这五首咏茶诗分别为：

一

甘以敬

民以食为天，

茶与饭相关。

开彼南亩地，

劈之东隅山。

请来湘楚师，

富我豫申园。

知礼非饥人，

立信岂赖天。

荷锄暮色里，

笑坏一群“仙”！

二

刘墨香

开门七事殿称茶，

强国足信当务它。

身羸病由在何处？

腹枵体裸尚绩麻。

三

王子谟

漫野童童树一科，

富庶从来靠自革。

唐时著书传陆羽，

宋人提名有东坡。

南山追溯到明代，

北地移来自湘河。

吾豫丘岗皆垦种，

遍地福音遍地歌。

四

周佩鱼

童童荒岭广种茶，

三年有成遍地花。

金针银毫称上品，

青蚨翩翩入吾家。

五

虞紫鸾

童山峻岭皆劈开，

移来青茶精心栽。

饭后品评醇馨味，

年年可招粉香来。

　　甘以敬（中）老照片（图片由甘以敬曾孙甘子伦提供，转载使用须经其同意，仅限于文化宣传，特此声明）

　　甘以敬遗存的老门板及铜茶壶（图片来源于网络）

　　从甘以敬的咏茶诗中，“民以食为天，茶与饭相关”，首句便能看出他致力实业报国决心，变卖家产后多次的创业失败并没有让他丧失斗志，最终选定以开山种茶为奋斗方向。在他和刘墨香的影响和带动下，就连双林寺的住持、士绅、地主都加入了创办以种茶、经营茶为目的的股份制茶社。以元贞为茶社命名，意在创始和坚定，尤见早期信阳茶人创业的决心。“开彼南亩地，劈之东隅山。请来湘楚师，富我豫申园。”这四句说明开山种茶的地点，“南亩地”应为甘以敬的出生地甘家冲甘家大塆小孙家冲，“东隅山”肯定就是震雷山，“湘楚师”，应是湖南、湖北的种茶师傅。这与《信阳毛尖概述》中说的，从安徽六安和浙江杭州请师傅显然不一致。作为元贞茶社另一位创始人刘墨香的后人，刘开造出生于1923年，小时候常听父亲说先辈开山种茶的故事，后为东双河乡高中教师，热爱文史，喜欢探根寻源，所记应该不差。开山种茶的目的就是富民，先让家乡人致富。“知礼非饥人，立信岂赖天。荷锄暮色里，笑坏一群‘仙’！”这里便能感知甘以敬朴实的实业救国理想，民不富则国不强，自信才能自强，然而民族自信并非天赐，需要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共同奋斗。刘开造在文中为我们解释了最后两句诗的意思，“因甘周原先生种茶、开矿、栽桑卖了田地，时人讥他‘甘竹杆’，他借解缙诗：跌倒解学士，笑坏一群‘牛’而讥之。”读到此处，不由得对甘以敬肃然起敬。据甘子伦讲，甘以敬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书法，生前只留下一张照片，背后记着甘以敬的死因：“十四祖庆绵公，因二次革命受累，避难上海苏州等地，在苏州大姐家受病，即登车至沪，遂入天津路红十字医院，月余于民国三年甲寅冬月初五日病逝，绶青于数日后，由北京来同议，葬于上海沪宁车站长老会馆，铁路车站不远。”也就是说甘以敬曾参加了孙中山讨伐袁世凯称帝的“二次革命”，逃往上海、苏州避难，有家不能回，在忧愤中于1914年冬病逝上海，时年仅51岁。甘以敬与同人创建元贞茶社失利后，并不死心，1910年（宣统二年）又邀集陈一轩、王选青、陈相廷等人商量办“宏济茶社”，选址在车云山，由陈一轩担任社长，后更名“车云山茶社”，次年又在甘家冲小孙家冲创办“裕申茶社”，到1919年，广益、万寿、龙潭、广生、博厚茶社相继建立，并很形成规模，总计40万窝，390多亩，年产量达万斤以上。正如《重修信阳县志》中所说的那样，“西南山农家种茶者寖多本山茶，色味香俱美，品不在浙闽以下，将来成绩可立而待也。王幼侨在《河南方舆人文志略》中说：“信阳所产绿茶，味含芳香，推销各地，颇受欢迎。”信阳地处军事要塞，若非连年战乱，信阳茶早在百年前就实现了复兴大业。

　　甘以敬创办的裕申茶社遗存的甘家冲甘家老塆老茶山 （图片由刘志刚提供）

　　刘墨香，生卒年不详，是东双河人。刘开造说，他也是同盟会员，与甘以敬一起，与信阳商会会长王子谟商量，以集资入股方式邀请双林寺住持谦泉、地主彭清阁、士绅周佩鱼、虞紫鸾等创办元贞茶社。后又参与广益茶社的创办。刘墨香的咏茶诗，“开门七事殿称茶，强国足信当务它”，同样表达了实业救国的思想，并以设问的方式鼓励有识之士走上实业救国强国的道路，“身羸病由在何处？腹枵体裸尚绩麻！”诗中指出国家积贫积弱的原因所在，人在衣不蔽体时还知道绩麻织布，实现国家富强必须兴办实业，种茶就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震雷山茶场（图片来自网络）

　　作为信阳商会会长，王子谟显然是受甘以敬的影响很深，他的咏茶诗中首联便是“漫野童童树一科，富庶从来靠自革。”接着便点出信阳茶曾经的辉煌历史，“唐时著书传陆羽，宋人提名有东坡。南山追溯到明代，北地移来自湘河。”信阳茶在唐代茶圣陆羽所著《茶经》就有记载，北宋大文豪苏东坡点评信阳茶说，“淮南茶，信阳第一”。“南山”所指，自然是《重修信阳县志》中所说的“大茶沟、中茶沟、小茶沟”，据《信阳毛尖概述》载，“至今在李家寨三条茶沟内尚存明末90株茶树”。现仅鸡公山东侧大茶沟内有少量的茶树遗株。“北地”即震雷山，也说是从湖南引种的茶树。作者最后乐观地展望，“吾豫丘岗皆垦种，遍地福音遍地歌”，如果河南省内的丘岗都能种茶，必然会前程似锦。

　　对于周佩鱼咏茶诗，刘开造注释说，周佩鱼家住后来的平桥镇雷山村笔架山麓，位于元贞和广益茶社之间，他在春季采茶、秋季管理茶园忙碌之余，还不忘咏茶遣怀。“童童荒岭广种茶，三年有成遍地花。金针银毫称上品，青蚨翩翩入吾家。”“青蚨”是指金钱。当年在震雷山光秃秃的荒岭种茶，三年后茶花满园，长势喜人。春季采摘的茶叶形似金针银毫，堪称上品，很快就会财源滚滚来。他对茶社的发展前景充满自信。从这也说明咏茶的时间是茶社创办后的第三年。刘开造说，当时采茶曾流行过“戴花粉的青年妇女越采越发”，虞紫鸾的咏茶诗从这个侧面记录下当时采茶的情景。“童山峻岭皆劈开，移来青茶精心栽。饭后品评醇馨味，年年可招粉香来。”从中可见，当时茶叶的长势是不错的，到了采茶季节，不少青年妇女前来采茶。

　　这五首咏茶诗都是古风体，读起来朗朗上口，是新中国成立以前历代信阳茶诗中少有的以茶为题的旧体诗，也是研究信阳茶最为生动的史料，有着信阳茶明末衰落后再次复兴的最直接的史实信息，应当引起信阳茶学界的重视。虽然信阳毛尖并非当时信阳茶的正式名称，甘以敬对于信阳毛尖的贡献是民间公认的，奇怪的是官方、学界至今都没有认可，所以对于甘以敬老宅的修护利用自然也得不到响应和支持，这不能说是信阳茶文化建设的一大遗憾。

此文已在河南省政协《协商论坛》2023年第3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