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器之间

黑山鬼窟

鹧鸪天·观物

万象森罗眼底收，无言大道自奔流。一灯能照千年暗，寸心可容万里秋。

衣上雪，鬓边鸥，举头皆是古贤俦。柴门不掩风来去，物我同归最上头。

一、石上刻痕

终南山的晨雾里，我见过一块唐代的残碑，碑上"道"字被雨水冲刷得只剩轮廓，却偏在石纹里显露出几分峥嵘。这让我想起洞山良价的《随物通真颂》，那些穿越千年的文字，恰如碑上的刻痕，初看是沟壑，细品却是通途。

"至大莫若於道，至廣莫若於法"，洞山的起笔便如黄河出昆仑，浩浩荡荡铺展开来。我曾在敦煌藏经洞见过一卷《老子》写本，纸页间"道可道，非常道"的墨迹洇染如云，与洞山的句子隔着百年光阴遥遥相对。原来先贤们都在做同一件事：在语言的废墟上，搭建通往真理的桥。

有人说"道"是虚玄的空话，可我触摸过西安碑林的《石台孝经》，颜真卿的笔力透过石碑传来，分明是沉甸甸的实在。就像农人种田，不说"道"却日行其道；匠人凿石，不言"法"却暗合其法。洞山说"無言表而不顯於道"，恰如檐角的风铃，不说话，却把风的形状告诉了每一个经过的人。

二、檐下光影

江南的黄梅天，雨丝斜斜织在窗棂上，形成纵横的格子。我看着光影在案头移动，忽然懂了"物之有物，言之有言"。案上的青瓷碗盛着雨水，碗沿的冰裂纹路如网，这是物的言说；窗外的芭蕉叶垂着水珠，叶筋在雨中更显分明，这是自然的行文。

洞山说"明明無礙，了了無邊"，让我想起王维的辋川别业。那位诗佛看着木末芙蓉花，不说"美"，只说"山中发红萼"，却让千年后的我们，仍能闻到雨后的花香。这便是"隨物通真"的妙处：不把道理钉在文字上，而是让它像流水一样，在万物的缝隙里自然流淌。

我曾在苏州园林的月洞窗前驻足，窗框裁取的那片竹影，比任何注解都更透彻。"物物是我，河沙體全"，洞山的话突然活了过来——竹是我，月是我，漏过竹叶的风也是我。就像米开朗基罗说"雕像本在石头里，我只是把多余的部分去掉"，我们与万物的区别，原是多余的执念。

三、灶间烟火

老母生前总说"做饭也是修行"，那时不懂，直到看见《随物通真颂》里"著衣喫飯，文殊普賢"。她蒸馒头时会对着面团念叨"要发起来呀"，语气里的虔诚，不比寺院的晨钟差分毫。原来洞山说的"接延賓客，對答語言"，从来都不在庙堂上，而在烟火中。

我在泉州开元寺见过宋代的庖厨壁画，和尚们淘米切菜，动作里带着节奏感，倒像是在跳一支庄严的舞。"高之與下，不在詐言"，洞山的句子突然有了温度。就像孔子"食不厌精"，不是挑剔，而是在米粒里看见天地；就像梵高画《吃土豆的人》，笔触里的虔诚，让粗瓷碗里的土豆比钻石更耀眼。

有人质疑"道在日用"是敷衍，可我见过烧陶的匠人，他揉泥时的力道，与道士画符时的腕力如出一辙。"是水是火，本絕諸緣"，水火看似不容，在窑里却能烧成一体；凡圣看似有别，在灶间却能共证一真。

四、足底尘埃

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赤脚踩着云彩，衣袂间却沾着人间的尘埃。这让我想起洞山"手提巾子，赤脚上船"，那份洒脱里，藏着最实在的修行。我曾在泰山之巅见挑山工，他们踩着石阶向上，每一步都落在实处，却比任何登山杖都更接近天空。

"上徹天界，下透黄泉"，洞山的气魄，让我想起徐霞客。那位旅行家在《江右游日记》里写过夜宿山洞的经历，石笋如剑悬在头顶，他却在岩壁上题下"真境"二字。原来最高远的道，从来都要踩着最实在的地；最精深的法，从来都藏在最琐碎的行。

现在的人总爱说"寻找真理"，仿佛真理是遗失在别处的珍宝。可洞山早说过"不是别物，古聖皆傳"，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是因为远方有新大陆，而是因为他肯把船驶向未知。"得之可保，見之安然"，这份安然，不在得到的瞬间，而在寻找的路上。

五、灯盏微光

深夜读书，案头的台灯忽然闪烁，光影在《随物通真颂》的复印件上晃动，那些铅字仿佛活了过来。"印之可印，燈之燈傳"，洞山的话像一粒火星，落在心里便燃成了火把。我想起朱熹在寒泉精舍讲学，窗外的雪下了一夜，他却说"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那声音穿过风雪，至今仍在书院的梁柱间回荡。

有人说"今之浪說，出自無端"，可我在博物馆见过汉代的陶灯，灯芯早已化为灰烬，灯座上的烟痕却结成了星斗的形状。就像现在的我们，对着屏幕敲下的文字，或许终将消散，可那些认真思考过的瞬间，早已刻进文明的基因。

洞山最后说"更有一言，好看好看"，这语气里的俏皮，让我想起苏轼写"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两位相隔百年的智者，都在告诉我们：不必执着于留下什么，重要的是，你曾认真地看过这个世界。

合上书页时，天已微亮，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画下一道金线。我忽然明白，所谓"隨物通真"，不过是让自己成为那道金线——不与黑暗争执，只把光引向该去的地方。

七律·《悟道》

残碑无字见真常，檐角风铃说汉唐。

竹影分窗成卦象，茶香入盏即沧桑。

灶间烟火通禅意，足底尘埃接大荒。

最是洞山留语妙，好看万物自煌煌。